
文字
2019/03/17所有经历让她成为了更好的演员
许知远 x 姚晨
《离婚律师》后时隔 5 年,姚晨再次登上电视荧幕,在近期备受关注与讨论的《都挺好》中,饰演一位从小不受家人待见的职场女性,她成长于家庭的边缘,在孤独扭曲的环境中长大成人。 在《十三邀》第一季中,许知远对谈姚晨。他们从姚晨成长的福州聊到北京,聊到姚晨作为联合国特使前往的阿富汗、埃塞俄比亚。在许知远看来,“命运最终把她从这种停滞中解脱出来,把她推向了一个远超自己想象的地位。”
从福州到埃塞俄比亚
撰文:许知远
姚晨是个性感的女人。
在偶尔临别的拥抱中,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诱惑与召唤,倘若她愿意,可以融化掉你。这也反映在她的神情中,在一阵大笑之后,她的眉宇之间又会有一种迷惘,似乎另一个更充满困惑的自我浮现出来。这个自我渴望陌生之冒险、期待另一种生活。
我尤其喜欢,作为一名民族舞蹈演员,她在福州摇摇晃晃的生活片段。这是一座缓慢、闲散的城市,郁达夫描写过这城市女人的滋味。为了打发时光,她在肯德基兼职,暗恋一位叫 Tony 的餐厅经理。
命运最终把她从这种停滞中解脱出来,把她推向了一个远超自己想象的地位。她不仅成为中国最受欢迎的女演员之一,还变成了国际舞台上最被认可的东方女明星。《时代》评选她是“最具影响力的 100 人”,英国一家时尚杂志说她是亚洲最性感的女人,传奇摄影师 Annie Leibovitz 则将她视作世界最有力量的女人之一。这种认可与她生命中的新尝试有关,她出任联合国的特使,前往泰国、菲律宾、阿富汗、埃塞俄比亚的难民营,给饱受命运困扰的人们带去某种安慰。尽管她自己也并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带去安慰,这经历无疑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自己。这种尝试,也使她不再是一名成功的女演员,而是一名愿意承担更广泛的社会责任、富有道德关怀意味的女明星,或许离她仰慕的 Angela Julie 更近了一步。
不过,姚晨也知道自己的困境。她在演艺界的实际成就与她的名声似乎并不匹配。她一直没有创造出独树一帜、令人难忘的屏幕形象。这困扰她,也催促她做出更多的努力。
《十三邀》第一季第 2 期:许知远 x 姚晨
「来北京前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许知远:回到 1992 年,你说你看《东方不败》,林青霞让你第一次有成为演员的欲望?
姚晨:录像带吧,我记得好像是租的录像带。某个暑假,我在家里头休息的时候都会租很多录像带来看,就看到了这部。我们小时候看港台电影是最多的,那部也是其中一个。那时候才十三岁,初一。我就被那个人物形象迷住了。她给了我一种很奇特的视觉感受,那个时候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是觉得你爱上那个角色了,这个人物形象就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电影《笑傲江湖 2:东方不败》(1992)中,林青霞饰东方不败
可是那个时候并没有很清晰说我以后也要当演员或者怎么样,只是以前看《新白娘子传奇》,就很喜欢在家里头,妈妈不在的时候,抹上她的口红,把床单披在身上,自己对着镜子,唱得哀哀切切的。好像很多女孩都干过这样的事情。我想,那可能是我想当演员的萌芽,但是也没敢往那儿想,毕竟是个普通的初中生嘛。我想家里人对我的规划可能是,要不接我爸的班,要不接我妈的班——他俩都是铁饭碗,一个在邮电,一个在铁路上。当年都是非常不错的工作。
许知远:小时候比较朦胧,但你现在重新分析林青霞那个角色,她为什么会吸引你呢?
姚晨:她那个雌雄同体的气质很吸引我。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很复杂,她不像我们原来看过的——美女就是美女,很花瓶地在戏中承担调色的作用;或者非常阳刚的男性,非常英雄主义的。那个角色你还说不清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像一个灰色的人物。第一次看到电影可以不那么善恶分明地去诠释一个人,但那个人物又是最有魅力的。这一点还挺影响我后来对角色的理解的。
许知远:八九十年代初的南平给你留下了什么记忆?
姚晨:非常美好。小时候我父母都很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我外婆家。她家后面有一片山,放学了我会跟小伙伴一块儿上山挖竹笋。山上还产紫水晶,我会到小溪里头找水晶石,还会摘红泡泡。大人都不让我们吃红泡泡,说有蛇爬过什么的。后来我长大才在超市看到卖这种水果,叫红莓。我觉得特好吃,大人不让吃我们更想吃。
我记得城市里头有一条江叫闽江,从城市中间贯穿过去。江边有很多黑色的吊脚楼,我们也叫虚角楼,非常美的建筑。可是后来因为城市规划全部拆了,特别可惜——当然它是考虑到洪水啊。我们那儿年年发洪水,跟玩儿似的每年。就全拆了,拆掉了你一部分记忆。
我记得第一次看宫崎峻的《龙猫》,就给我看哭了。我不是看龙猫那一部分看哭的,是我看到那一家人到乡下,那个对乡下景色的描绘,让我一下想起我的故乡,就是记忆中的模样,可是回不去了。现在我外婆家整个都拆掉了。外婆也不在了,外公也不在了。
福建吊脚楼
许知远:来北京之前的年少时代,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姚晨:那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我前一半的成长经历很稀里糊涂的。我到初二也没学过跳舞,我在学校是宣传部的,就是在学校门口写板报的。后来我们文艺部的一个老师,很有个性的一个男老师,说北京舞蹈学院附中来我们福建招生了,你个子挺高的,要不要去考考试试。我也不懂,但是被北京这两个字吸引了。北京不是有天安门吗?就觉得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后来就跟另外一个同学,在一个下雨天,穿着雨鞋,拎着一把雨伞,交了十块钱报名费给自己报了个名。后来就筛选上了,让我们到福州去参加算是复试吧。
家里人知道我去考这么个学校,都反对。我三个舅舅都说不务正业,跳舞是个什么职业呀,好好念书才有前途。只有我爸支持我,我妈无所谓。我爸说,孩子有这么一个想法,就让她试试呗,免得以后她后悔来骂咱们。我爸就带我去了福州。
到了福州,一看来考试的那些小孩,我爸说肯定没戏了,人家随便一下那腿哗到这儿,哗到那儿,我女儿啥也不会,就站在那儿跟个大木头似的。结果后来复试稀里糊涂就通过了。
许知远:会考什么动作吗?
姚晨:有有,就我们南平那个让我去考试的老师,临时给我编了几个动作,估计跳得也很惨不忍睹了。但老师可能也不看这个,他说舞蹈学院的老师觉得只要你身材比例达标,宁愿你是一张白纸。我没想到我会从事舞蹈这个行业,因为我们家完全没有人从事文艺的。
许知远:1993 年来北京。
姚晨:1993 年去的。我们刚到舞蹈学院的时候,爸爸妈妈一走,宿舍里就哭成一片,一个传染一个,就我一人躺床上挺高兴的。我说我真够没心没肺的,特自责,怎么就不想哭呢?就觉得多好呀,终于来北京了,能去看天安门,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能成为一个舞蹈家,多棒啊。那时候对舞蹈一无所知,心里抱着一个念想,觉得或许我是隐藏在民间的一个舞蹈天才。念到二年级以后发现不是这样的。应该是缺乏天赋吧。就是我很爱舞蹈,也会欣赏舞蹈的美,但是我达不到,跳不成最好的。
许知远:你达不到最好,核心问题是什么?
姚晨:身体上,比如柔韧性,这个是我一直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天生的。还有比如我学表演就能举一反三,但是学舞蹈就没有这个感觉。可能还是天赋不够。
1997—2000 年,姚晨就读于北京舞蹈学院民间舞系
「毕业后你对未来是怎么想的?」
许知远:我还蛮好奇你们舞蹈学院小孩子的生活,白颐路有很多杨树吧?
姚晨:有吗?我怎么印象中那个路那么宽,那么大,也没什么车,但到礼拜六、礼拜天车就变得很多。
许知远:一到周末你们学校门口就有很多好车,你们这些小姑娘是什么感受?
姚晨:对我可能没有太大的(影响)。可能因为家庭教育,我奶奶说女人是不能掌心向上向男人要钱的。这种教育下长大,对那个东西反而没什么感觉。注意力还是在怎么才能把舞跳好上,没有脑子去想那一部分的事情。而且你在舞蹈学院你很不自信。舞蹈学院那四年有过很多美好的记忆,也有很纯真的快乐的时光。
我很多年做梦,都是梦见跟舞蹈学院的同学在一块,但我经常会梦见我上台之前忘了动作。那种恐惧会让你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虽然没有发生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里头。
许知远:你跳过最愉快的角色是什么?
姚晨:我排过一个剧叫《好大的风》,是一个很传统的故事,一对青年男女相爱,男的离开家可能去打拼,女孩就被小地主给霸占了,投井自杀,很传统的一个剧。为什么我排得很开心?因为它有剧情,它有所有的心理依据。我们从小跳舞的时候,老师老会叫我们:你要笑啊,你为什么不笑呢?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又不高兴我为什么要笑呢?大家都甜甜的就好了,脸上浮着很机械的笑容。只有那个剧它有幸福,有恐惧,也有悲伤和绝望,有很多的情绪表达,所以那个剧让我跳得最投入。
许知远:第二年就发现自己不是最有天赋的小孩,还有三年怎么过呢?
姚晨:你发现了,也不可能逃出去呀。你就想,是不是我努力,有一天会有奇迹呢?所以我非常勤奋。人都睡觉了,我还穿着那个塑料布的衣服下去跑步。天天去跑步、压腿。我们有同学更自虐,晚上睡觉了,把腿绑在这儿(比划肩上),就吊着。
《武林外传》(2006)中,姚晨饰郭芙蓉
许知远:这么睡睡得着吗?
姚晨:为了拉韧带,习惯了就睡着了。但我还没有把自己虐到那种程度。后来发现勤奋也是无效的,这个就让人很沮丧。很幸运,我们老师还挺好的,班主任是把我招回来的老师,是个老太太。她就想,将来这帮孩子——我们是福州歌舞剧院代培的,都要回到福州——回去了就会有高低之分了,那是不是可以帮我多找一条路呢?后来校庆的时候她觉得我歌唱得不错,老太太人特好,马上就帮我联系了一个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刘春华老师,也是个老太太,把我介绍去学唱歌。
刘春华老师特别慈祥,听完我试唱以后,说孩子你这普通话都不过关,怎么能唱歌呢?说这样吧,我先给你找一个台词老师,你先把普通话好好学一学。我那时候完全是福建口音。
许知远:“灰机”还没有“起灰”呢,这种是吧?
姚晨:对对对。我在舞蹈学院四年,最后一年好了,就是去买包子,去那个楼下食堂买包子,师(si)傅,给我一个肉(lou)包,师傅很郁闷,每次都逗我,说我们的包子没有漏的,但是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梗在哪里,觉得这些师傅真是很讨厌,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说。
刘春华老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解放军艺术学院的老师,叫牛娜。她特别笃定地跟我说,姚晨,我可以教你,而且我不会收你学费,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学表演吧,我教你表演,你来考军艺。北京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对我大加赞赏,我特别特别感动。
许知远:97 年毕业你对未来是怎么想的?
姚晨:我当时就是想考解放军艺术学院。要是那年考上,我跟沙溢就是同班同学,就是我们《武林外传》演白展堂的那个。其实我那年也考上了,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我们全班都是福州歌舞剧院的代培班嘛,我们必须回到团里,否则就要交罚款,十万元罚款。
所以就无奈地回去了。回去以后吧,日子变得很可怕。每天到歌舞团里头点个名,集体开个会,就散会了。你愿意自己练就练,不愿意练没人监督你,团里排什么剧目都是伴舞。你知道,我们在舞蹈学院的时候,老师天天给我们灌输你们是我们万里挑一出来的孩子,天之骄子,所以培养了我们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心理状态。结果突然间就掉地下来了。
我那个时候精力旺盛,我不喜欢那么安逸的生活。我记得我有一天坐在凉台上,看着对面平房,大家可能都在午睡,有一只猫在房梁上来回地跳。我当时想,这样的生活我再也不想继续了。后来我就骑着单车满城乱转,给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肯德基里打工。所以我就变成白天在福州歌舞剧院上班,下午去肯德基干活了。
我先从扫厕所开始学,厕所打扫得特别干净,我很有热情嘛。因为我卫生做得好,就被调任到收银台,每次我那个业绩也是最高的。
姚晨 18 岁打工照
许知远:你算账算得清楚吗?
姚晨:算不清楚,我不是多收就是少收。
许知远:那叫业绩最高的?
姚晨:不管多收少收都要自己赔钱,这个是我挺没想到的。少收得补钱,但多收居然也要赔钱。我干一天活,时间最长的一天可能挣个二十多块,经常二十多块钱全搭进去。好在你也不是为了生存去干的这份工作,没有那么大压力。我说的业绩好是肯德基经常会有一些促销活动,就是卖什么球星杯这种的,我永远——可能就是嘴比较大,一站在那儿,一招呼人家,人家就到我这儿来了。
业绩很好,就准备把我升职去做接待员,就教小朋友跳跳舞啊,唱唱歌呀。
许知远:就肯德基里的文艺委员。郁达夫有篇小说写得非常好,叫《迷羊》,所以我对没落的剧团的女演员有一种特别的好感。
姚晨:你知道现在可能大部分剧团都是这种状态。我记得当时我们都还算是国家干部呢,十七八岁就成国家干部了。一个月是三百多块钱,演出一场是几十块钱,也还是会有同学养不活自己嘛,有好多是外地人。
后来我们就想,是不是去跑跑场子呀?我们找人做了一些简易的演出服,联系了一些场子去跑。跑第一天,我们不仅有跳舞,还唱歌什么的。人家送了花篮,就要敬酒。直接就给吓回来了,干不了这事,完全不会那一套话。我记得我们走出其中一个场子,就看见一个女歌手被一群男人围在中间,好像是要她去另外一个地方。那女歌手说我还有场子要跑,可能去不了。话都没说完肚子上就挨了一拳,一群男人就把她围住拳打脚踢。
我当时看到这一幕我就决心不再来了,穷死也不来了。
教我表演的那个老师在那两年里头老给我写信,她说特别希望我还能再去北京考试,她说你不要辜负了自己。后来我想了想,就跟家里人说。我真的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完全也不懂舞蹈,更不懂表演,但他们觉得孩子有这个想法就应该支持。于是我就又北上去考试了。
考试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来早了,军艺人家还没开始考试呢,但是北京电影学院每年都是最先招生的,我们老师说要不你就先去北电试试,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因为北电全都是招帅哥美女,你这个型不一定是他们喜欢的。
所以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就去了。确实是茫茫人海呀,那年正好《还珠格格》特别火,报名的学生特别的多,我就是其中之一。结果当时的专业分应该是考了第一名。后来军艺也通过了,这个事情我一直很内疚,觉得很对不起牛老师,因为选择了北电。
2000 年,北京电影学院五十周年校庆的情系西部慰问演出上,表演系学生姚晨等演出《牛背摇篮》
「其实电影学院已经像个小社会了」
许知远:跟舞蹈学院相比,电影学院是另一种生态了吧?
姚晨:它在我想象中应该是影视作品中的那种大学,大家在草地上弹着吉他。我们学校也有人弹吉他,都是坐在窗口啊,唱着很难听的歌。
大家好像还很天真、很无邪,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电影学院已经像个小社会了其实。进去以后我还是想学真东西,毕竟父母付出了很大代价——我们还是交了罚款才出来的。就觉得很不容易上这个学,自己非常珍惜。
第一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想拍好东西。我们经常跟保安玩儿心理战,就因为到点了教室就要关门,但是我们老觉得剧目还不够好,就会躲在教室的侧里头,保安拿手电筒扫,以为没人就把门关了。我们就可以在里头待一晚上。累了就随便找一地儿躺一会儿呗。那时候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觉得累,很兴奋,特别幸福。
许知远:在舞蹈学院第二年你发现自己缺乏天赋,你觉得你在表演上有天赋吗?
姚晨:我觉得我在表演上是有天赋的。我们老师也这么认为,第一年的时候甚至就有个老师问我想不想留校。我们写解放天性的作业的时候,每个人要交三个,我就写了三个交上去。张辉老师在评论作业的时候,他讲姚晨你能站起来吗?我就站起来。他说你能告诉我你这三个作业是哪里抄的吗?我说老师我没有抄啊,三个都是我自己写的。他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写这三个,我就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我们老师听完以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同学们——因为我们是分组的——如果你们哪个组能够把姚晨给抢去了,一定会大大提高你们组的作业质量。这给了我很大的自信和鼓励,班里永远只要排很重要的剧目,最重要的角色就是分配给我,你得到的自信也就很多。
许知远:你说不到第二、第三年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姚晨:就是宿舍里渐渐都没人了。大家都忙起来,可能接到些广告什么的,开始社会实践了。你要再找人排作业,没那么容易了。
许知远:你怎么没接呢?
姚晨:我后来也接了,前面没有。前面见组我们也都会去见。有人说这孩子怎么长那么怪啊,有人说这孩子长得挺有特点的,就是不知道该把你往什么地方用。可能我 18 岁的时候长得就挺 38 岁的样子。
后来就老老实实在学校继续上课,后来就拍了第一部戏,是一个小的电视电影,叫《七星期无人入睡》,是我们学校一个老师的作品,我们跟几个同班同学一块儿去延吉拍的。
《七星期无人入睡》(2001)剧照
非常非常冷,第一次拍戏我印象太深了。机器架在那儿,导演让我从 A 点走到 B 点,我能走到 C 点去,完全失去本能。特别紧张,你发现所有书本上学的东西此时都用不上了,没有一点镜头感。用我们摄影师的话叫照顾机位呀什么的,完全没这个概念。
我觉得我是不是又选错道了,因为太长时间没戏拍。和同学打电话,说你知道现在北京的演员有多少吗?多得就像米一样。我印象很深他这个比喻。我一想好吧,那怎么办呢?那再改行,好吧,又改行。就挺任性的我发现年轻时候真是。
许知远:这是哪一年?
姚晨:拍《武林外传》之前的一年。
「我痛恨自己身上的欲望与懒惰」
许知远:你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新的名声要改变你的生活了。
姚晨:是我第一次被偷拍吧。我像往常一样去书报亭买杂志,突然间看到《南都娱乐周刊》上有我。我还以为看错了,心说那个穿着黄体恤、白短裙的人怎么那么眼熟,我就看见了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夸张,当时我汗毛倒竖,觉得特别可怕。因为你看到里头拍的你自己的家——就是他从窗户外面拍的你在那打电话,你跟当时的伴侣一起去看话剧。将近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的那个图片,就你的活动的图片全部在上面,就那个感觉太差了,就是被人跟踪,被人窥视的感觉,很令人恐惧。
许知远:出演《武林外传》让你在演艺事业上获得了一些自信吗?
姚晨:是,它一定会给你自信的,但让你红的这个角色不是你理想中的角色吧。因为上学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大青衣,比如我们排过《暗恋桃花源》,老师想都不用想就是让我去演云之凡,没有人想过让我去演春花。但很显然,你毕业以后演了一个像春花一样的角色,红了。你也说不清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让你有一个看清自己的机会。我们老师还曾经很惋惜地跟我们班同学说,你看这年头演员多不好混,连姚晨都去演情景喜剧了。那时候觉得演情景喜剧并不是一件多高级的事情。
2001 年,北京电影学院 99 班大戏《暗恋桃花源》,姚晨饰演云之凡
许知远:这种错位感伴随了你挺长时间吗?
姚晨:挺长时间,一直到《潜伏》。
许知远:中间有大概两年多,你是不是也拍了不同的一些片子?
姚晨:拍了一些,但都不是自己多么想演的角色。后来也有类似《武林外传》这样的戏来找你,当然剧本肯定都没有《武林外传》好,你就不想再去演这种类型的角色。
想拍文艺片的念头也没断过。我们一个同学柴涛做了制片人,当时他在做安妮宝贝的《七月与安生》,找我去演七月,演一个摇滚女青年。我在那一个月里就去体验生活,流窜于北京各个唱摇滚的场所。当有一点开始进入的时候,突然间接到了《潜伏》的剧本。我一看就知道它是个非常好的剧本,但我觉得那个角色离我太遥远了,尤其我那时已经被自我洗脑成一个摇滚青年,让我去演一个女农民,还是年代戏,我无法想象。后来是经纪人说孙红雷接了戏,你演不演吧,我说孙红雷接了必须得去演。孙红雷对于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讲,是偶像级的前辈。我就很功利地、带着杂念去了,后果是可以想像的,拍戏的过程简直是太受折磨了。因为你没有做功课,到那儿以后对手演员问你很多问题你都答不上来。那时候自己也很浅,说实话。其实《潜伏》里最早的这一对人物关系写的是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女人和一个年龄小一些的男人之间很成熟的一种情感关系,但我和孙红雷搭在一起,想演出一个大女人去戏弄一个小男人的感觉其实是挺困难的。尤其那时我才二十七。
那会儿我自己对情感的理解很多都是很浅的,戏里有很多东西我都不太理解。每到这时,导演和孙红雷会轮番地给我讲解,当时演那戏还是蛮焦虑的。后来我也找时间想努力地补做功课,比如说去了横店周边的农村,跟当地女性一块儿打麻将,感受她们的状态,去努力寻找这个人物为什么那么执着,为什么会对信仰如此忠贞,她到底心怀怎样的恨才能做到这一切。
许知远:《武林外传》是你说的错位的成功,那《潜伏》符合某种你对自己的期待吗?
姚晨:不符合。我其实原来就跟今天从你这(指单向街书店)走出去的很多女性相似。
许知远:文艺青年。
姚晨:对,突然间有这样两个角色,完全打破了你以往对自我的认知。有时候你的自我认知其实不一定准确。你觉得你以前该是那样的,是个文艺女青年,可能它也来自于别人对你的心理暗示。比如说你是大青衣,你就应该是很高贵的,不断地给你形成心理暗示,然后你觉得这就是你的自我,但其实可能不一定。
《潜伏》 (2009),姚晨饰翠平
许知远:对,你很有语言天赋,你好好利用,最终可能会成为一个作家。
姚晨:其实我昨天也在回忆,这么多年看过的书里头,哪一本书让我印象最深刻。我想起了大学时候我看过黑泽明的《蛤蟆的油》。他的每一篇文章就像一部电影,很有画面感。可是让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序。他说有一个民间传说:日本的深山里面有一种蛤蟆,这种蛤蟆长得极其丑陋,有好多只脚。当地人经常把它抓来,抓住以后放在镜子前面,它在镜子里头看到自己这么丑陋,就吓出了一身油。这种油是很珍贵的药材,可以治疗烫伤。黑泽明就把自己比喻成这只丑陋的蛤蟆,他说自己回顾晚年的时候,就像站在镜子前面,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种种丑陋和不堪,急出了一身油。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序言我一直记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挺爱自省的人是不是跟这段话有关系。
许知远:你现在会偶尔惊起一身油吗?
姚晨:会,尤其是写微博很容易让你不断地自我反省。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很多人开始关注你,在你身边赞美你。从一开始觉得很怀疑,到受宠若惊,然后自我感觉就有点不错了,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刻意地说一点有水平的话。可是当你真要那样,却没有得到你意想中的反应的时候,你会一下子恨不得有一个地缝钻进去。你会发现那种膨胀和骄傲会让你的尾巴竖起来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还不自知。
许知远:你最痛恨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
姚晨:我最痛恨自己身上的?很多,一个晚上都讲不完,太多了。比如说欲望、懒惰。
许知远:反正七宗罪都占齐了?
姚晨:对,是这样的。惊出了一身油。
「我对他们的苦难开始有了真正的感受」
许知远:2010 年你做了联合国的美丽大使。联合国打电话给你,你的反应是什么?
姚晨:说实话,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难民。我就问是安吉丽娜·朱莉做的那个吗?他说好像是,我说可以做。可能是偶像的力量。
许知远:那种触目惊心的苦难对你的影响是什么呢?
姚晨:虽然我看到了很多苦难,但我也看到了生命在遭遇困境的时候迸发出来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在我所接触过的难民里,很少有悲悲凄凄的,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脸憧憬,对未来还是很相信。我们在去黎巴嫩探访叙利亚难民的时候印象深刻。
姚晨在黎巴嫩探访叙利亚难民
许知远:那是哪一年?
姚晨:前年吧。
许知远:就是内战打得正热的时候。
姚晨:打到第四年的时候。那时候大家还没关注到叙利亚难民。有一个叙利亚的很普通的农民,一个女性,我从她身上就能看到很强的生命力。她给我们讲她的经历,她的孩子前不久刚刚逝去,并不是因为战争。就在这个难民营里头,就在我们聊天的那个棚里头,她去田间干活了,刚一岁多的小孩留在家里睡觉,后来电线短路着火了,把孩子给烧死了。她讲这话的时候特别平静,孩子照片就挂在帐篷门口,还挂了一串她自己编的一串花。在她脸上你已经看不到悲伤这个感觉了。她还有两个孩子,她自己没有上过学,也不认字,但她要求她这两个孩子必须上学,去学习知识,因为在她眼里知识可以改变他们未来的命运。
我问如果你们的命运被改变,你希望你的孩子做什么?她说我希望孩子再回祖国去,再回到我们那边去。我说为什么?你们的祖国已经是满目疮痍了。她说还有什么比祖国更珍贵的吗?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好高大,苦难让她变得更强大了。我在黎巴嫩那些难民儿童学校里看到孩子们的笑脸都很天真,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受到战争的伤害。我们在一面墙上看见孩子们画的画,画的内容只有一个,就是战争。画是用蜡笔画的,亲人流着血躺在地上,家园被炸毁。特别稚嫩的内容和画风,但你看得触目惊心。这么小的孩子全都亲眼目睹了这些场景,心里得埋下多可怕的种子。
许知远:你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吗,经过了六年?
姚晨:我那天还在看我们从第一年探访到现在的照片,我也很感慨自己在这些照片里的变化。第一年的时候,我戴着个小鸭舌帽,就像一个小学生。真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衣食无忧的小女孩,去了这样一个地方,不知道跟人家聊什么。因为你感受不到人家的苦难,只能靠想象。照片里的自己慢慢变得成熟,目光也更坚定了。我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是开始感受到他们的经历。我记得在探访完叙利亚难民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下楼到超市买东西,发现天上飞了好多直升机,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区被炸了,变成了一堆废墟。所有人都在跑,我被人流裹挟着逃往一个方向。我想寻找家人,可是根本看不见。我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曾经的家,下面有小区,有草地,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阳光明媚。
那是一个下午,我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哭醒了。缓了很久我才证实刚才那是个梦。我松了一大口气,马上就哭了。因为我意识到对我来讲这是个梦,但是对我探访过的那些难民来讲,是他们的真实经历。我对他们的苦难开始有了真正的感受,每年的探访才开始更有意义,然后我也像一个真正的专业的大使了。
许知远:你会试图去理解难民背后更大的历史、政治、社会原因吗?比如巴基斯坦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埃塞俄比亚为什么会陷入这样一个状况?苏丹为什么会有政治难民?
姚晨:我试图理解,我们也都要做简单的功课,但是越了解你越感到无力。
许知远:坦白说中国人对外部世界是非常麻木和无感的,你会很气愤大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吗?
姚晨:我不气愤,我以前也不懂。我只是觉得是命运给了你一个了解这个世界另一面的机会。这也是我的选择。可是我觉得与其感到愤怒,还不如多跟人家传递一些难民的信息,让人家多增加对这个群体的了解更好。
姚晨在巴基斯坦
许知远:你觉得这种传递有效果吗?你说过一个大妈捐了 800 块钱的故事。
姚晨:对,是一个下岗的工人。那是在我们非洲探访后一年。那时候刚刚有微博,我在微博上突然有了影响力,开始有很多人看你在干什么说什么。我正好用微博写跟难民有关的事情,但前一两年说实话自己都没太搞明白,所以写的东西也不会有多大的感染力,被骂得狗血喷头的,说你自己家事都没操心明白,你怎么不去大凉山,简直作秀作到国外去了,想走国际路线。当时肯定很委屈了,但自己心里都会想,是啊,应该在国内多做一点公益。
到第三年,我用日志记录了我们的非洲行,叫“非洲日志”。拍了一些图片,用了很简短的配文。那一年的反响特别好,甚至连娱乐媒体也开始报道这次非洲探访。
那个给我们捐了 800 元钱的下岗工人就是在那一年。她专程跑到难民署,说她自己生活其实也非常困难,但是她觉得那些难民比她更需要这些钱。难民署的工作人员感动得一塌糊涂,还要送她去坐地铁。她说地铁太贵了,就选了别的交通工具。有时候觉得去帮助难民,但这些年难民给我们的更多。
许知远:所有这些经验也让你变成了一个更好的演员吗?
姚晨:我觉得是的,让我对人生、对他人的理解都比以前要丰富了,不再是简单地读解人性,就是这样。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