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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2/09成为演员吴孟达 的四十五年
许知远 x 吴孟达
在近些天的贺岁档中,《流浪地球》票房逆袭。除了影片本身的科幻元素,我们在看电影时,可能很难不注意到那个从前常常出现在电视机里的演员——吴孟达。 今年已经 67 岁的吴孟达,对表演的热情却好像从未减少。他在心脏问题还没有痊愈的情况下接下了这部戏,在现场有时不得不靠吸氧、吃仁丹才能继续拍摄。在《十三邀》完整版对话中,他回忆起自己和电影的渊源,直言最初想当演员是因为这份工作“不用准时上班”,自己“贪慕虚荣”的心态,直到他经历过无数次低谷,用几十年的时间去完成表演这份事业…… 以下对话编选自十三邀第三季第 10 期许知远对话吴孟达,本文未经受访者本人审订。
“小时候觉得当演员真好,不用准时上班,出人头地很简单”
许知远:我们的小姑娘都想来看你。
吴孟达:感谢你,我出名就是帅而已,没其他了。年轻时不懂以为懂,装聪明;这老了就反过来,懂了要说不懂,多好,糊涂难得。
许知远:您坐火车到了尖沙咀,对香港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吴孟达:我坐火车到了香港之后,我父亲来接我,拿了一种橡皮糖,现在好像没有了。我一个,我姐姐一个,我们两个都不晓得这是什么,一边拿在手上一边还在吐。我们手上拿了一个漱口的杯子,不停地吐,吐完倒掉。因为真的晕得不得了,第一次坐车,一坐十几个小时。那个时候住得挺远的,在一个叫做香港仔的地方。
许知远:香港仔,阿巴町。
吴孟达:对,阿巴町那个时候穷。
许知远:好多渔民和船在那里。
吴孟达:那里开始是渔港。那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我弟弟还没出生,姥姥也还没过来。那个屋子是比较大的、古老的,总面积大概有 70、80 平方米吧,但住了好几户,厕所和厨房是公用的,大家有时候为了洗澡、为了厨房煮饭吵,都是小事情。就这样住,租金便宜。
吴孟达年轻时和张耀扬的合照
许知远:那时候就立刻上了学是吧?
吴孟达:对,到了香港就开始上小学。之后就开始有政府提供的廉价的屋子。我弟弟他们也出生了,当时家里有六口,就申请了一个独立的房子,加起来大概有 20 多平方米吧,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
许知远:当时是在哪里的公屋呢?
吴孟达:香港仔渔光村。那个时候我大概十来岁,只有资格睡地下,我是长子,弟弟还需要照顾,后来我姥姥也申请过来了,变成七口。我记得我父亲那个时候赚 500 块,50 年前,500 块算了不起了。但是那么多人要吃饭,要读书,一大堆生活的开销,也很困难。
许知远:你父亲就靠那个铺子可以赚到 500 块钱?
吴孟达:不是,一开始是打工,那个小店是后来的。我们长大一些之后,他的负担没有那么大了,开始自己做一些小生意。现在老店还在,名字叫做金门,做一些传统的食材药材生意。很多老客人从台湾过来,大陆的药材不方便去台湾,中间必须有一个香港。
曾经有一阵子,我们搬到三环,店的对面租的都是铺子。我大概十八九岁,给父亲帮忙做生意,负责切鲍鱼、高丽参什么的。客人跟老爸在聊天,我就把最好的那两片偷起来放在口袋。挺好玩的,很怀念。
许知远:那时候小孩子的娱乐是什么?
吴孟达:唯一的娱乐是上电影院。那个时候穷,上个电影院不便宜,可能是两毛钱、四毛钱。两毛钱要存很久的,家里没有零花钱给我们。但是没有真正的验票,我可以带着我两个弟弟挤进去,躲在厕所,等关灯了再偷偷跑出来挤位子。
许知远:你印象中看的最早的电影是什么?
吴孟达:是我们香港的粤语长片,从小就喜欢看。我就说真话了,我小时候属于街童,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乖乖待在家。我爸爸挺严肃的,老一代那种传统的父亲,每一样都非常小心。在他面前,我要假装把书拿出来不停地读,其实左眼看右眼就跑掉了,每次考试回来都不合格,成绩单都不敢给爸爸看。
许知远:那时候你爸爸希望你长大之后干什么?
吴孟达:一大部分是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因为他是一步一步上来的,以前打工,难得能当小买卖的老板,很满足了。其实我也是很满足了。
许知远:当时最流行的是谁?《红线女》吗?
吴孟达:《红线女》已经不多,像郑君绵、梁醒波,都是我们的前辈,而且是我非常崇拜的前辈。
《红线女》发行海报
许知远:但是最后的女性是林黛吧?
吴孟达:林黛是属于华语片的,我妈妈喜欢看华语片,但是我们喜欢粤语片。林黛是非常经典的一位前辈,得过好几届影后。因为她讲国语的关系,我们有时候看不懂,听不懂。
许知远:你看过哪些粤语长片?
吴孟达:我看过太多粤语长片,那个时候唯一的娱乐只是看电影,陈宝珠、萧芳芳都是我的偶像。看完回去就模仿,表演就是从模仿开始的。你刚生下来没两岁就会模仿了,爸爸妈妈说,来,宝贝,唱个歌,你就唱歌,全都是模仿来的。后来有了电视,我们就看电视了。
许知远:电视应该是 1967、1968 年的时候开始有的。
吴孟达:我们大概到七几年才有,爸爸做生意之后才有电视。那个时候想要一个电视可不容易,都是听收音机。
许知远:那时候电视明星最厉害的是谁?萧芳芳他们那时候怎么样?
吴孟达:萧芳芳很少做电视,基本上是梁醒波、李香琴,加上比较年轻化的杜平。可能你不太熟悉,在香港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这些电视节目,比如《欢乐今宵》,收视很广的,所有市民晚上到点就去看。
许知远:那是不是香港非常有朝气的时候?
吴孟达:香港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加工厂。那时候台湾、韩国、日本、菲律宾、泰国,都在竞争,那你靠什么跑出来?香港很小,没什么产品,也没有农作物、渔物,只能靠加工。那个年代就是加工电子产品,电子产品属于高科技,小时候我也做过一阵子。
五十年代香港旧照
许知远:一开始是制作塑胶花和纺织。
吴孟达:对,老公在外面赚钱,家里的孩子、太太就做一些塑胶花,赚小钱。
许知远:最初有当演员的念头是什么时候?
吴孟达:从小喜欢看戏,不喜欢读书,我就很羡慕演员,这个工作太容易了吧。觉得不用准时上班,多好;看到报纸大字标题谁谁谁去马来西亚登台了,觉得很简单就可以出人头地。我朦朦胧胧发现自己应该也有资格吧,长得也挺帅的,就考进去了。是这个心态,贪慕虚荣。
许知远:一考就考上了还是挺意外的吧?
吴孟达:考上的时候,家里人不知道,只有我妈妈知道。那时候我在店里帮爸爸,不敢跟爸爸说,爸爸希望我晚上上夜校。那个时候很流行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我考上了训练班,跟妈妈瞒着我爸爸,说我去夜校,学的是英语,我爸也不懂,白天还是依旧在那个店里面帮忙。
许知远:晚上去练表演。
早年和周星驰的合影
吴孟达:是的,直到快毕业的时候,客串 TVB 一个电视剧里面的家丁角色。那时候我们家买了电视,吃饭时,我心里面就想糟糕了,这一段好像有我的戏,希望老爸没看到。电视里闪了一下我,他就懵了,不肯定,然后就开始注意,我还有两句对白:“老爷不好了,夫人晕倒了”,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个半身的镜头,清清楚楚,跑不掉了。我老爸就傻眼了,问我,你怎么去了电视台?我说我在那边的训练班,他生气了,什么训练班?然后拍桌子,跟我说电影圈子最不好,你怎么好好的书不念,好好的店不好好照顾。当时我是真的没有兴趣,贪慕虚荣。
许知远:后来发现你爸爸说的是对的。
吴孟达:是啊,有一部分对。爸爸反对,妈妈就在旁边帮忙了,我又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老爸,白天我照样上班,晚上上课两三个小时,我不会不帮家里的事。爸爸也没表示到底答不答应,我们都不吭气。直到晚上睡觉,老爸也没谈什么,一个人在看电视,我去厨房倒杯茶给老爸,他拿了,就算把这个事情盖过去了。第二天照样去店里上班,差不多时间到了,说爸爸我去上学了。那时刚好快要毕业了,训练班很短,就一年。
“我在很火的时候, 跟后来很火的周杰伦没分别”
许知远:那个时候训练班的训练方法是什么呢?
吴孟达:老师只是启蒙你而已,放一个种子在你身上。我们很懵懂,就是凭自己的本能,或者模仿前辈演过的,根本不懂什么。
许知远:理论上的东西呢?
吴孟达:看了一些,也看不懂。戏剧、导演、化妆、舞蹈,包括配音,都有老师教。那些老师非常专业,但是他们时间有限,短短一年,不可能一下子都能放在脑袋里面。主力放在表演,一个礼拜好像有三天学表演,剩下的两天是其他项目。
当时的老师有两位大家比较耳熟能详的,钟景辉,是从外国留传媒学博士回来的,做过很多文明戏,相当于宣传队,那个时候我们叫在马路上做的戏,叫做舞台剧、话剧、文明戏。我们这边听的是陈老师的经验,那边听的是钟老师的理论。我们都不懂,只能算是种了一个种子在身上。
钟景辉,香港资深舞台剧演员和导演
许知远:最后毕业您是考了第五名是吧?
吴孟达:对。
许知远:最好的是谁?
吴孟达:卢海鹏,他是最好的一位。因为他本来就有这个基础,年龄比我大 10 岁左右。我们那一届的年龄比较放宽,最小的可能只有 16 岁,最大的可能已经超过 30 岁。他应该是超过 30 岁才进来的,而且有粤剧舞台经验。老师给了他非常高的分,但是我也算是高分,而且老师非常喜欢我,在谢师宴上我是代表同学来讲谢师词的。
那时候杜琪峰不是我们的同学,而是在 TVB 写字楼帮钟景辉他们处理一些文件上的事情,像是写字楼的小差吧。他常常看老师给我们的评语,听老师说谁谁谁怎么样,然后给我们打小报告。
许知远:对杜琪峰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吴孟达:傻傻的,一股冲劲。我的年龄比他们大,路海鹏更大,他们跟路海鹏没有共鸣,跟我有。为什么跟我有?我是一个坏孩子,会带他们去玩、逛,看一些那个年龄段好奇的东西,包括去南丫岛潜水、游泳、抓鱼,我带他们很坏。
杜琪峰,香港导演、监制、编剧。
许知远:当时干过的最坏的事是什么?
吴孟达:最坏的是我们裸泳,我、周润发、杜琪峰、林岭东。他们刚好跟我一个小组,上训练班的时候,我们分成六个小组,像周润发、林岭东、杜琪峰还没练训练班,都属于我的小组,我是组长,编剧、导演全部都是我,那时写的肯定戏都是在自己身上,演的都是流氓、坏人。
许知远:你记得当时写过什么剧吗?
吴孟达:一般是演一些小流氓,带着兄弟去欺负人家,结果对方出现一个理直气壮的女孩子,我们不好意思动手了,剧本大概是这样子。然后老师点评,哪个地方夸张了,哪个地方比较好了,起承转合够不够,都是这样的。
许知远:对周润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吴孟达:那个年代不流行长得高,找一个女孩子来配你很难。他超过 180(厘米),演男一号的机会很低,演一些路人、衙差机会比较多。他出来之后四年都是当这些小人物,因为外形所限。直到有一回拍一个电视剧叫做《大江南北》,当时的男一号是王允材,我们的师兄,在临拍之前扭伤了脚,拍不了,要临时找一个,结果找了周润发演这个男一号,我是演反派,跟他对立。开始有导演觉得不错,周润发还是可以演的。
电视剧《大江南北》播放画面
许知远:当时毕业之后,大家普遍的出路是什么?
吴孟达:我们整个课程结束,剩下 22 人,真正毕业的,就是老师认同算是毕业的,当时只有 7 个人左右,签的是全约,每个月有固定的薪水。那个时候是半个小时一个数,就是一个节目,超过半个小时就算两个。50 块一个栏目,十个数就是你的底薪了,我记得刚出来就是 500 块。真正签全约的只有 7 个,那我是属于其中一个,路海鹏、周润发、林岭东这几个,都是签全约的,其他都是半约。
半约可能是每一次给你 50 块,等于就是临时演员。那时候 500 块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坐车吃饭都不够,所以我们就很拼命,不管什么节目都希望能上。我记得有一个叫做《民间传奇》的栏目,一个小时,古装的,一个月能做二三十个,薪水就可以翻两三倍了。那个时候不管什么栏目我们都去挤。
许知远:挤的秘诀是什么?大家都在挤,怎么你就能挤到?
吴孟达:关系啊,以前都是靠这套,“导演,有什么路人啊茶客之类的,我有时间”,一般都是这样,到现在都一样。
许知远:你觉得你这方面的能力行吗?
吴孟达:我是比较善于交际应酬的,我没有敌人,尽管可能有一些人让我很不高兴,但我也放在心里面。这可能跟我的星座有关吧,我是摩羯座,要不就不表现,表现出来就很暴,而且不会有永久的敌人,会找台阶下,重修友好。我特别懂得人情世故,偶尔赚了一点钱,还跟导演、副导演吃吃饭。
许知远:当时谁是最受欢迎、最厉害的导演?
吴孟达:好几位,梁天算一个,后来就是王晶的爸爸,王天林。我们那时候分两派,靠在这一派,那一派永远不会叫我,拍的《楚留香》、《书剑恩仇录》全都是这边。
王天林出演《真心英雄》 (1998)
许知远:当时见过邵逸夫吗?
吴孟达:没见过,那个时候邵逸夫还是在邵氏,没有发展到电视这边。我客串邵氏的电影,最早客串的是 1973 年尾李翰翔的电影,演六君子其中一个,没有对白,什么也没有。
我印象特深,六君子游街,下来就说杀了,从头到尾我只看到导演的背影,副导演催我们赶快化妆换衣服,说导演要见你们。大家都是光头,穿着清装,在化妆间等,等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叫,我们也不敢到处跑。等吃完午饭,副导演过来了,说导演要看你们。
导演在那边拍一个镜头,坐在那种大班椅上,有一个场工,导演走到哪儿场工搬凳子跟到哪儿,他反正不用看的。李翰祥搞了老半天,坐下来了,副导演过去在他耳边讲话,讲什么不知道,然后李翰祥就拿着雪茄转过来看我们一眼,回去继续拍戏。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好像突然记起我们了,就往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我们六个人一直看,头也不敢抬太高,带着一点僵硬的微笑。那个时候大导演能相中你多不容易,结果他看了看,也不跟我们讲话,又坐下来拍他那戏,副导演说,你们六个回去化妆间等。又等了老半天,结果突然间一个场务进来,说今天收工了。
我的妈,等了一天,不拍了。我们当时关心的不是演不演,而是有没有薪水。有个老前辈比我们岁数长一点,他说一般化了妆换了衣服最少有一半,一半就是250块。我们就卸妆,卸得特别慢,因为要等一班邵氏的公车出去市区,再坐其他交通工具。卸了老半天,衣服都换好了,差不多车要开的时候,副导演说你们不要走,待会儿发钱。哎呦,心头大石放下来了,发了500块,开心得不得了。
许知远:所以得到的第一次真正的、完整的机会就是《楚留香》里面的胡铁花?
吴孟达:其实我之前做了很多《欢乐今宵》。
许知远:那是安慰了好多香港人的一个节目。什么时候第一次感觉到名声到来了?
吴孟达:很早,那个时候真的是糊里糊涂。《楚留香》突然间就爆了,好像正跟一个叫《天蚕变》的戏在打擂台,我有点忘了剧名。剧本是突然间给到的,几乎动用了全台的精英,包括汪明荃,当时最红的那些人全都有客串。主角是郑少秋,女一号是赵雅芝。
那时候应该是 1979 年吧,台湾很喜欢看我们香港的电视剧,《楚留香》一播连计程车都不开了,大家都回去追楚留香、追赵雅芝。那个时候我在台湾很火,跟后来很火的周杰伦没分别。我一开门就是一片女星在等了。年轻人荒唐,胡闹,轻佻,以为就这样子而已。到处有人找你拍照、签名,到处有美女投怀送抱,到处有收小礼物。迷失,膨胀。
《楚留香》算是我人生最荒唐的一个时间段,因为我演胡铁花的关系,胡铁花是一个酒鬼,我以为自己就是剧中人物,到哪都能喝,你知道台湾的喝酒文化吗?就是你一开口一喝,一队人排队来敬你。在台湾全都是所谓黑道的,我去那边拍《楚留香》的时候,一票所谓的保镖,其实就是黑道,在现场所谓保护我们,就是每人坐了一个位置,把我们应该坐的位置都坐好了,我们都基本没有位置坐了。我们在旁边就很乖,只能很乖。
吴孟达(右)在《楚留香传奇》中饰演胡铁花
许知远:这跟黑帮片一模一样。您在演的时候会拼命看古龙的小说吗?
吴孟达:不懂,那个时候小聪明有,记性算还不错,理解的东西不多,现在很多演员都一样。因为剧本很多,没时间真正去研究一个角色的背景、发展,就拿着剧本不停地背啊、看啊。再来,那个年代没有 NG,可痛苦了,一场戏下来 15 分钟,老前辈在前面演了 15 分钟,我们那时候刚出来跑龙套,演的就是一些家丁、衙役,广告之前是最关键的时候,剧情就是有事情发生了,家丁匆匆忙忙、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老爷不好了”,那种对白。那个时候如果你要 NG,这多这难受嘛,所有人都骂。很紧张。
后来去做《欢乐今宵》,也是没有 NG 的,也很紧张。那时候常常做一些现场的广告,我就对着机器做一段广告,对白不可能记住,但广告一错误就不给钱,所以只能写提词,请副导演或者同事帮忙放在二号机器那边,有一次尾声的时候二号机就走了,提词跟着走了。每天的状况可能都不一样,是非常紧张的训练。
许知远:那最享受的时刻是什么呢?
吴孟达:我们有现场观众,现场观众给你一种鼓励,掌声或者笑声,马上有反应,这就是我们享受的东西。
许知远:拍电视剧是没有现场观众的,享受靠收视率?
吴孟达:没有,这个也很模糊。心里边有一种侥幸的心态,希望能卖座,你参与这个戏,就能让人家认识你。《楚留香》就是其中一个例子,整个戏带动了所有演员。其实说真话,那个时候没几个真正对戏剧很了解的,包括我说的赵雅芝,她是有天分,是香港小姐,但没有受到真正的训练,也没有体会到表演的过程,但是那个时代可以接受,观众觉得好看就可以了。所以我们只是希望这个戏收视率高,带动你就行。
许知远:有点下注的心态是吧?
吴孟达:对,然后慢慢地碰到挫折了。
许知远:《楚留香》开始流行之后,你爸爸是什么反应?
吴孟达:也没太大的反映。我爸爸属于那种人,就算觉得儿子还行,也不会表现出来。
许知远:妈妈特别开心是吧?
吴孟达:妈妈开心。我有一个姨夫在邵氏做制片,我妈妈会跟她的姊妹讲,我儿子现在在电视台,他们也觉得挺好的,觉得你儿子上电视了,有重要的角色演,了不起了,那种心态。
“陷入最低谷时,想到过跳进香港仔水塘一了百了”
许知远:后来你等于是陷入低谷了,每次说起这个低谷的时候,内心是什么感觉?
吴孟达:后悔越来越深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你更体会到荒唐的感觉。
许知远:什么时候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荒唐的?
吴孟达:从谷底开始,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子,这个首先要自己知道,没有人能劝你的。我是属于没有智慧的人,没有一个人生的规划,走到哪算到哪,没有太珍视目前拥有的。反正开心,一票朋友哄着你,大哥来,我们今天来哪里喝酒。在这个过程里面,你沉沦下去。继续玩下去也可以,可能一辈子就很差,突然间赢点钱,还要还钱,到处拜托别人调动钱,当年我就是这样的,被几家公司找,包括高利贷的都来找上门了,报纸也报道我破产了。那是最危机的时候,等于是身败名裂了。其实在古代,像这种情况已经有很多人自杀了,不能面对的。
许知远:那时候你想过这个吗?
吴孟达:有。
许知远:你内心这么强大的人都想过?
吴孟达:有,想到绝路了。我记得以前我住在香港仔的时候,那边有一个香港仔水塘。我不会游泳,最简单就是有一天想不开,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是没有这个勇气。如果我当时有那种勇气,而且觉得真的就只有那条路的话,那就跳下去了,没有以后了。那大概是 1980 年,《楚留香》之后。
许知远:刚刚是第一次最顶峰的时候。真是冰火两重天,一年前还是那样的一个状态。
吴孟达:每天晚上一堆人哄着你,在地下酒家,什么酒都有,身边美女左拥右抱,吃的又是残废餐——嘴巴张开就可以了,鲍鱼马上送到。都是这种生活。
许知远:谷底的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呢?
吴孟达:那时候 TVB 真的对我不错,留薪水给我,每个月大概两千多。香港政府的规矩就是一半给你生活,一半还债。TVB 只付我一半的,让我生活,其他那些所谓高利贷,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记得当时那个情况,约了大概六个高利贷的老大出来,跟他们坐下来喝茶、谈。我现在死路一条了,没有剩余的钱还高利贷,也不能继续还利息,你们要怎么样,要不现在把我干掉吧。在荒唐的岁月里面,我跟这些黑白两道都很熟,所以那些老大说好,吴孟达我相信你。那个时候一万几千块也算是不得了的数目,六家加起来超过十万了,当场很难听的话就来了,我们怎么活,我们做生意的。我就对不起对不起,慢慢开始有人冷静了。你说什么时候能还完,我真的说不上,因为 TVB 的薪水就那么多,一半生活一半还给政府,还完了才能有剩余的钱还给你们,或者我拍戏捞的外快还给你们。
从那个时候身段就开始柔软了,也知道自己错了。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 TVB 那个时候不重用我了,1981 到 1984 年都是跑龙套,演一些不重要的角色,但是感谢公司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沉淀下来,那段时间我真的把一些老前辈的表演都拿过来,重新在家好好地看。
许知远:最低谷的时候,精神上的支持是谁给你的?
吴孟达:我有一个演艺圈的朋友,也是我的小学弟。我们一开始其实是臭味相投,大家喝酒,醉生梦死,直到我出现这个事情,他比我有智慧,觉得他也应该停止了。他一直很支持我,每天跟我喝酒聊天,鼓励我加油,说大哥你行的,我一直欣赏你的表演,你要重新爬起来。但是其实我那个时候哪懂表演,只是有一点虚名,是出于一种纯友谊吧。那个时候他知道我买包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见面还会悄悄地送我一包烟,每次吃饭也是他掏钱,我是挺感谢他。
大概三到四年之后,应该是 1985 年,表面的数目,也就是欠有登记有牌照合法的公司的账,都还完了。剩下一些高利贷,也断断续续地还完。刚好这个时候拍《新扎师兄》,我在戏里面演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梁朝伟、张曼玉都在里面。当时那个戏出来非常受欢迎。
《新扎师兄》(1994)
许知远:在谷底的时候,跟你合作的朋友,比如说郑少秋、赵雅芝、周润发,正是特别快的上升期,本来大家在一起是差不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吴孟达:我的心态不一样,我一直觉得他们都比我高。因为我觉得他们的先天条件都比我好,起步都好。我那个时候出道也不太久,什么都不懂,只会吃喝玩乐。我觉得他们是真才实料,有这种心态。
许知远:那几年您太太对您是什么态度?
吴孟达:也借这个机会感谢她对我的包容。贫困夫妻肯定是不好过的,虽然钱不是万能,但是没钱很多事情都做不了。现在心态就很简单了,现在给我吃大鱼大肉、让我喝最好的酒、给我全厦门最美的美女,我也不行。有一个安乐茶饭,真实跟身边的人交流,看到他们成长,就够了。我家里还有个老妈妈,希望她能长寿一点。
许知远:最低谷那几年妈妈怎么劝你的?
吴孟达:妈妈永远是鼓励的。我妈妈非常传统,仁贤淑德,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一句怨言,哪怕我跌到谷底,哪怕所有人都骂我,说我不争气、败家子、烂赌、爱喝酒,她都是非常语重心长的。
许知远:爸爸呢?
吴孟达:爸爸很严厉。就骂我,觉得丢脸。说儿子你看,他常常比较,你的表哥现在是医生,另外一个表哥在美国做大生意。这种说法让我必须要站起来,我不要输给那些表哥表弟的。到现在还是觉得,妈妈最伟大,从来没有说一句我们的过错。
许知远:很典型的闽南女人是不是?
吴孟达:我妈从小就出来赚钱,以前在厦门一个烟草公司,做卷烟的女工,赚点钱。那时候我爸已经去香港了,后来妈妈到了香港,也是帮忙做一些塑胶花、串珠的小手艺。
许知远:得到《新扎师兄》那个角色的时候,是不是还蛮紧张?当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能翻身或者改变自己的机会吗?
吴孟达: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是在等机会,经过那四年的沉淀,我是充满信心的,就等一个机会。
1981 年与周润发合作《执法者》
许知远:你什么时候感觉到这种自信慢慢回来的?
吴孟达:四年间我看一些老前辈的表演,看老师以前给我们的笔记,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每天都在家沉淀,一段一段去看,一段一段去思考。那个时候有点凄迷,在马路上老在想表演,不停地观察身边的人,正常的,不正常的,喝醉酒的,包括一些在马路上推着车捡破烂的老太太。我会尽量观察他们的年龄,心态,为什么会到这个阶段,当然我没有去真正了解。
许知远:因为我也看到那些老婆婆,推很重的垃圾车,而且她们很体面的,表情非常有自尊。她们在想什么?我有时候也挺好奇。
吴孟达:故事很多,真的故事很多。我在马来西亚了解过一个,她是太太朋友的妈妈,不愁吃不愁喝,但是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推着一个木头车,捡一些纸盒、破烂卖点钱。我太太也问说你不照顾你妈妈?他说不是,我妈妈就是这样子的,不让她做不行,她已经过惯了这种生活,怎么样都要做一些劳动。
许知远:要是不做这个,她可能觉得自己失去了自我,她需要一些行为来确认自己。
吴孟达:她觉得她很快乐。人有时候到了一个境界,它是一种寄托。不管赚多少钱,也不管需不需要这些钱,当然也有些人是真的需要。我相信很多人过去可能跟我一样,放弃的就是当乞丐,还有一点工作能力的不愿意做到这样,就去捡破烂。故事都不一样。
许知远:你小时候对人情冷暖就挺有感受力的,那四年是不是让你对人情冷暖有更深的认识?
吴孟达:我从来不会想人情味,什么你对我不好。包括有些人说你恨周润发吗?没有。想过一下,我们那么好的朋友、同学,几乎一条裤子你穿一天我穿一天,我向你求帮忙几十万,你都不帮忙,好像有点耍我的感觉。但我也不会生气,后来觉得他也对。因为我没有路走了,爬上来要靠什么?像以前一样肯定不行,只有一个方法,把所有坏习惯戒掉,踏踏实实,充实自己。没有其他办法的,如果我还希望在这个行业里面活,不要说红。
许知远:没想过放弃这个行业去干别的吗?
吴孟达:什么都不懂,我又不愿意回去跟家人做药材行,完全没有兴趣,而且也还不了债,只能算是糊口。我还要面子,不愿意给人家看没路走了回家了。还是运气好,既然只有一个方向,自己再爬吧,不然怎么办。
许知远:什么时候感觉自己完全爬出来了?
吴孟达:就是从《新扎师兄》。当时我跟杜琪峰是很好的,他也对我非常失望。但是我重出来的时候非常有信心了,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后来杜琪峰找我演很多,包括《天若有情》。他对我确实改观,他们很多人都觉得吴孟达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许知远:在《新扎师兄》里面,你碰到后来非常成功的这些年轻人,包括梁朝伟、张曼玉,他们当时什么样子?
吴孟达:他们比我高,懂得做人可以放纵,但是有度。我的文化水平很低,不像他们。
《新扎师兄》里,吴孟达与梁朝伟(左)合作
许知远:你觉得他们的天分当时就很显著吗?
吴孟达:我觉得后天更重要,天分是几分对每个人都重要,刚才有跟你说过,模仿是从小就会,但是那个时候的表演是没有意识的,没有经过思考的,没有真真正正去赋予角色生命力。
“不要把反派演到讨厌,我可以把他演到可爱”
许知远:你现在觉得,你对哪些角色的层次感理解最深入,《天若有情》里面的太保吗?
吴孟达:不敢说了,因为我演的戏太多了,如果不尽方法把以前那一套丢掉,过去的成功就很影响我的表演。特别我这个年龄段的思考能力、创造能力,都没有 40 多岁时丰富。而且现在的技术也更新了,社会也不一样了,就越来越害怕了,我在这个行业算 45 年了,属于多产的演员,人物都演遍了,还能演一些什么给你们看?
有人说吴孟达你演了几十年,对你来说没有难度了吧?刚刚相反。现在我觉得自己有本事去应酬导演,导演看不出来我有没有表演。因为他们变成我的影迷了,如果我乱演,他们会怀疑自己跟达哥或者达叔不同步,觉得我层次高。
许知远: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吴孟达:在表演的过程里面,明明觉得自己好像还不到位,导演说很好。我说再来一个吧,好。再来一个可能比之前更差,导演可能跑过来说,这个好。原因呢?我心里有数,第一可能赶进度,第二大家的认知不同步。我很容易懵,现在怎么演,导演都说好,一条过,但是自己在演的过程里完全知道,我有没有到位。我一直强调,表演必须有诚意,有当一个演员的诚意,心要正,不会想一些歪路来表达人物,要求只是抓到观众,就是要红,不要。心要正,意要诚,这个观众绝对能看出来。
许知远: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种诚意的重要性的?
吴孟达:从 1985 年之后。因为说真话,跌到谷底,对我反而可能是一个转折点;如果没有跌到谷底,现在的吴孟达可能还是那么肤浅。
许知远:香港的电影工业、娱乐工业发展速度特别快,很多时候人没有消化这些东西,必然也会拍很多烂片,面对烂片的时候,还有诚意吗?
吴孟达:也是有诚意。我拍的烂片太多了,但是观众看到不会骂我,吴孟达还是演得好,还是有用心,导演怎么那么差,剧本谁写得那么烂,只能这样子,观众宠着我。
许知远:演《天若有情》这个剧本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昨天我重新看了这个电影,还是很喜欢。那时候香港人的那种情,现在真的很难找。
吴孟达:再重演一遍也未必演到,每个演员都是。
吴孟达在《天若有情》中的出演为其获得第 10 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许知远:而且社会也变了,社会情绪也变了。
吴孟达:《天若有情》这个戏,大前提就是赚的钱给王晶爸爸王天林退休,有一点钱让他安度晚年。
许知远:也是有情有义的出发点。
吴孟达:对。剧本出来之后,杜琪峰找我商量,问我喜欢哪个角色。我说这个喇叭好,我就想演反派,我说我可以把他演到可爱。当时我的理论跟人家不一样,不是要把反面演到讨厌,这就没有灵魂了。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坏人的,在我的角度我是对的我才会去做,反派也是,他有他想象的合法的理由。
许知远: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呢?
吴孟达:最普通的人性而已。不管你是汪洋大盗也好,在外面人家说你心肠多坏,太心狠手辣了,但是回到家,你保护家人、儿女,人性又出来了,还是很慈祥。
许知远:你本来想演(喇叭)这个反派,为什么后来没演?
吴孟达:导演就有点捧我,他说达哥,我知道每一个角色你都能演,但是目前在他的眼中,太保这个角色,演艺圈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演,他说达哥你能演。当时我也觉得是一个挑战吧,可能也有一点私心,因为太保的戏很多,几乎就是刘德华身边的一条狗,等于刘德华有戏我就有。
许知远:现在回忆,你觉得太保是怎样一个人?
吴孟达:跟以前的看法一样,他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失败者。当时我给他的形象就是狗,杜琪峰也提供给我这个信息,你就是一条狗,欺善怕恶。不要说当时了,现在还有这种人,有一点生存的意义,有一点所谓义气。
许知远:演成功者和演失败者,哪个对你吸引力更大?
吴孟达:每一个角色都有一个过去,一个故事。
许知远:会觉得失败者有更丰富的层次吗?
吴孟达:也可以这样说,容易多一点启发或者想象加进去。这个世界的事情很多,我们根本没办法去了解,也不要以正常的角度去猜,有些角度是想象不到的。
许知远:那段三四年失败的经历,让你害怕再成为失败者吗?你会非常有意识地防止吗?
吴孟达:对,不停地提醒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觉得还是要乖乖做一个普通人,不要说觉得自己多聪明,有一天你还是要停下来的。
许知远:这一次拍这个科幻片是什么感觉?
吴孟达:科幻片以前没有接触过,完全是白纸一张。我相信对于《流浪地球》,所有人都是白纸,我跟其他演员没有分别。科幻片拍的是未来的世界,未来世界怎么样,我们只能靠想象。《流浪地球》讲的是 2070 年,地球快要毁灭了,太阳撞到火星没有了,地球上没有阳光,所有人生存不了。全部是想象出来的。
许知远:科幻片什么地方吸引您?
吴孟达:说真话,我开始也不感冒。那个时候我刚从医院出来一年左右,心脏需要好好调,一年里没有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公司给我看这个剧本时,我以为是好莱坞编剧写的,放弃了。然后公司说这个戏是中国第一个真真正正的科幻片。拍一个科幻片跟国力、财力有关,没有到这个份上,拍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公司说他们很认真,导演把所有戏都放下筹备这个戏,大概有三年左右,他们一直有这个理想。我说导演是谁?看他的履历拍戏不多,经验够吗?当时抱着很怀疑的态度进组,而且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身上带着急救药丸,如果动作太大或者兴奋,很容易塌下来。
那时候我很久没拍过戏了,很多报道说我已经死掉了。还有一些亲戚打电话给我,我觉得很好笑。公司说这个戏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事,拍了几十年的戏,在晚年还有机会参与科幻戏,我就答应拍。他们要的周期很长,100 天,在皇岛里面,空气、天气方方面面都很好。那是一个很大很新的拍摄基地,跟好莱坞差不多,每个棚都有休息室,化妆间,服装间,医疗间。从出来拍电影之后,第一个让我改观的地方就是医疗间,还有驻场的医生。以前我们拍动作戏,武行或者演员出事了,才临时打电话去叫救伤车。现在不一样,很多比较有规模的电影公司,都会请一些医生、药物驻场,有时候甚至有一台流动的车,有情况随时送进医院。我在《流浪地球》里面第一次看到,感受到这是一大进步,非常人性化。
《流浪地球》剧照
这个戏是我这辈子感觉最痛苦、最辛苦的一个戏。有时候我还怪公司怎么要我拍。回酒店会哭,回到家会哭。一想我快 66 岁了,干吗还要在这里受这个苦。我是没饭吃了吗?我的表演生涯到此为止了吗?想了很多负面的东西。特别有一场戏,吊钢丝,如果是直上直下,就还好,但如果是横着吊或者反过来吊,就很痛苦。我几十年没吊过了,而且我们不是穿普通的衣服吊,是背着几十公斤的仪器、戴着太空人的头盔,呼吸都有困难,加上我心脏不好,缺氧。每一条下来顶多两三分钟,我就要脱衣服脱头套,拿个氧气筒呼吸。每一条我都是浑身大汗,回去就虚脱了。
有一次把我吊上去了,下面还在讨论机位灯光的问题,那时候我开始脑袋一片空白,已经要晕倒。我说不行,先把我放下,我现在不能拍,要休息。事后回到家,所有后悔都来了,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有点任性,大家都在辛苦工作,他们比我辛苦十倍以上。因为从来没拍过这种戏,都是在摸索,是导演一直的坚持。后来我真的非常佩服郭帆导演,现场有 400 多人,包括一些老外,还有群众。每天那么多的事情他都坚持拍,饭也不吃,天天喝那些兴奋饮料。还有监制龚老师,太不简单了。熟了之后,听到他们为了这部电影,坚持了大概三年到四年不拍戏。我很惭愧,我一个老演员,还跟他们计较。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是这样子,每个人都吊着几十公斤的背包,戴着那个头盔。
导演他们有使命感,必须要去做,因为从来没有人做过,多辛苦都愿意。现在终于拍完了,觉得太有价值了。在电影史上我不敢说,反正《流浪地球》是我们中国的年轻导演真真正正做的第一个科幻片。成不成功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觉得这个是最难得的。
许知远:你觉得中国这些年轻的导演,跟 80 年代香港的年轻导演像吗?
吴孟达:角度不一样,香港的是商业角度,市场小,没有拍一个叫座又能卖钱的戏,下回就没有老板了。内地一些有理想的导演不一样,我觉得郭帆就是有一种使命感,牺牲了好几年。我就好奇怪,他的家人也要活,必须有很大的公司来支持你做这些事情,但你经验也不怎么样,没有拍过几个大家真正熟识的戏。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就是跟我们香港文化差异的地方,香港人什么都向钱看,先赚钱再说吧,但他们不考虑这个,真的有坚持。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无厘头”
许知远:在《流浪地球》那样一个世界,一切就要崩溃了。您怎么想象和理解那个角色里面的情感和思想?
吴孟达:就是想象,很多地方我靠导演,让他给我意见。梁朝伟很早跟我谈过这个话题,他在拍《阿飞正传》的时候问过我,我说你想象不出来就交给一个你可以信任的导演,放在他的砧板上让他来调度你,当然中间你也要放自己的灵魂精神进去。
许知远:放在导演的砧板上让他下刀,哪个导演的砧板让你最放心?
吴孟达:如果有机会再碰到杜琪峰,可能会有这种放心的感觉,当然内地很多导演都非常棒,但是没有机会跟他们接触到。
许知远:再放在周星驰的砧板上你还放心吗?
吴孟达:一半,某些领域可以放给他,某些领域我还是会坚持自己。
许知远:哪些领域他特别擅长?
吴孟达:他擅长构思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但是在表演上,某些方面我跟他的风格不一样,或者未必认同他的方式。
许知远:回忆起来,您觉得他最初的这种电影语言风格,在哪部片子上开始变得成熟?
吴孟达:最早应该是从电视剧里面,所谓“无厘头”。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一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无厘头,就是人家编上去的。无厘头的解释是什么?就是七不搭八的,确实是有这种情况,但是我们是有一个精神在里面的。就像是我带着苹果树的种子去美国、去厦门、去北京,种出来的都是苹果树,外形可以随便改,但是这个种子是变不了的。我跟周星驰的戏就是这个意思。
《赌侠》剧照
许知远:对您来说,这个种子是什么呢?
吴孟达:种子就是里面的主题。如果细心看,跟周星驰一系列的戏里面,我老演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物,其实有一个重点就是好人,只是智慧不高,认识不深。你不要认为就看他好玩,但是看多了你就会觉得对,这个老头子乱七八糟的,但还是有他的道理。
许知远: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回看的话,你觉得为什么当年你跟周星驰的合作或者这样的喜剧,会在 90 年代突然变得这么成功?
吴孟达:这跟我的家庭背景,也跟他家庭背景有关。他是单亲家庭,从小父亲就不在,一直靠妈妈,妈妈也是一个打工仔,做一个收钱的店员,他天天放学就到那个小店去,能吃到免费的面,这样子成长过来,生活也是苦。某些地方跟我的背景相似。
也跟我父亲当时对我的教育有关吧,我父亲是老一代人的那种严肃,一板一眼,对我的要求特别高。那个时候很流行体罚,我是从小跪大的。当时心里平衡吗?不平衡,又觉得老爸跟我没办法沟通,只能跟妈妈交流,父子感情就好像隔了一重山。当我演周星驰长辈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是不是做父亲都要这样子?是不是整个香港的父亲就是这样子?刚好公司要拍一个叫做《盖世豪侠》的武侠片,他演我的徒弟,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开始尝试不一样的,觉得效果还不错。那是第一个真正跟他合作的电视剧,过了大概半年左右,又要拍《他来自江湖》,他演我儿子,我就觉得那个方式还可以改变一下。我们就去一些拍拖(谈恋爱)的热点,晚上年轻人拍拖,灯光暗暗的,我就跟他偷偷装成同性情侣,不停地偷听人家讲什么。
许知远:他们在讲什么呢?
吴孟达:他们讲的就是后来所谓的无厘头。你吃饭了没有,他不答吃饭了没有。昨天我看到一个手表可喜欢了,这边人也不会继续话题。互相不搭调,但是聊得很嗨,有一个点他们就乐了。这是所谓无厘头的开始。
许知远:这可不可能就是生活的本质,你说东我说西,但是最终还能维持在一起过。你觉得周星驰身上最大的天分是什么?
吴孟达:他确实有他的天分,我们觉得结果应该是这个,他可以用另外一个跟它反差很大的结果,但是有时候效果比原来更好,有时候未必达到,都有,不是一定得手的。另外就是他过人的节奏,他知道留给观众去呼吸的时间,不会一直演下去,故意留万分之一秒等你的反应,这个很重要。
《他来自江湖》剧照
许知远:你觉得你对他的影响是什么?
吴孟达:我算是一个平衡作用吧,因为他从没有真正肯定自己的时候,对很多地方有怀疑,包括对其他演员,或者跟导演沟通,都靠我来平衡。我跟他很熟,互相了解很深,所以为什么你们说我们超有默契,肚子里面想怎么样,一个眼神就知道。反过来一样。
许知远:昔日那样一段亲密的友情,后来就消失了,对您来说是很大的遗憾吗?
吴孟达:我有时候也在想原因。现在有一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当然我生病进医院他也有关心,《美人鱼》他也找我去拍,但是那个时候我身体还不行,就拒绝了。我在想,我相信他也在想,到底什么原因让我们现在好像互相没有关怀了。大家不晓得怎么突破这个口,是他先来找我,还是我先去找他,说真话我的心不是这样子,我还是希望,相识一场,缘分不容易,我会有机会吧。
许知远:有机会你们俩坐下来再喝一杯,你想跟他聊什么?
吴孟达:我喝水嘛,我觉得会聊聊过去的种种。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当老板了,财富非常棒,快不快乐我不知道,思想上跟我还像以前那样同步吗?也未必。很多私隐的东西可能不讲,他不讲我也未必会讲。
许知远:什么时候感觉到港片开始明显衰落了?
吴孟达:说实话从《大话西游》之后。香港的市场本身也越来越小,《大话西游》是 1994 年拍的,算是比较高峰,1995、1996、1997 年开始慢慢走下坡。那个时候大陆可能刚刚开始,1999 年我就来内地,拍的是电视剧,刚开放的时候,商业片都在萌芽的阶段。
许知远:你觉得《大话西游》最想表达的是什么东西?当时形成这么一个高峰。
吴孟达:拍《大话西游》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回去一起吃饭,聊明天拍什么,从来没有说我们要成为什么样,要灌输给观众什么。我们只是讨论,这句话意思是什么,有没有不一样的表达但意义一样的;哪个方向观众更喜欢,或者更好玩。如果所有工作人员把它当成一个经典来拍,很多地方就会放不开,所谓的经典都是不经意的。但是大家都很用心、很投入,往一个方向把它做好拍好,让观众喜欢,其实就那么简单。
许知远:如果重新过一遍,你会想把那个荒唐的时间略过去,还是觉得它是不可避免也是应该的?
吴孟达:年轻人肯定轻狂,都有一些自以为是,要不然不叫年轻。那时候受的教育、成长过程中的身边人影响很大,身边的都是黑白两道的朋友,讲的都是所谓江湖义气,你很容易就往这个方向去。但是慢慢会察觉到,好多都是表面说的而已,崇敬一些英雄人物、江湖大佬,都是狗屁,骗小孩子的。我们在那个年代就是小孩子。
许知远: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江湖可能就是个骗局?
吴孟达:慢慢感觉自己也可以当大哥了,我要怎样去当大哥,用什么收复新的小孩子?我不是那种人,打打杀杀、收高利贷、欺负弱小,我做不了。可能跟我妈妈的教育有关吧。我妈是一种非常传统的女性,如果不是生长在这种家庭,我可能就跟他们一样了。我没有这个本事,凶不起,也不敢做。
许知远:对您来说,您没变的、始终是吴孟达的这个核心的东西是什么呢?
吴孟达:核心的东西,就是跟我妈妈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教育刚开始一定是从父母来的,从小启蒙最大的就是父母,养不教,父之过,不能说全部都依靠学校的老师。现在看中国,比如说现在内地的这个问题有点严重了,新的一代,一个家庭里面有六个长辈保护,特别是只能生一胎的时候。教得好还可以,如果纵容就很麻烦了,特别在生活改善了之后,物质上不停地满足小孩。
许知远:说得特别好。好多人怀念 70、80 年代的香港,怀念那种所谓的香港精神。你现在觉得香港精神到底是什么?
吴孟达:说真话,我们怀念是因为那时候我们比较容易满足,比较踏实,愿意工作,不管做什么都能活,养活自己甚至有富余养一个小家庭。现在好像希望很渺茫,房地产只会往上,这是一个危机,你叫这年轻人怎么办?他们也是在香港长大、受教育,出来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找到了距离买房也很遥远,你怎么结婚呢?怎么养一家人?那是很痛苦的。
七十年代的香港街头
许知远: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对这些年轻人有什么建议吗?
吴孟达:往外多点想,这里没路了就往外冲,回到内地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机会留给一些更需要在香港活的人。
许知远: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人生就是一场梦?
吴孟达:本来就是一个超大的梦,所有人都是。我不晓得怎么样去形容,某一个情景好像似曾相识,似曾来过。这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科学上也解释不了,科学只是一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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