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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8

写作的诚实在于 不去讨好任何人

My Favorite Book
“My favorite book”重新启动,我们回归到视频形式,邀请嘉宾谈论他/她“最爱的书”。从普通读者到明星作家,每个人都享有同等的时间,在节目中抒发情感、讲述故事、表达思想。 这一期,作家郭爽带着她喜欢的《横渡大西洋》,和我们一起探讨阅读对一个写作者的作用和影响。相比于和自身写作风格极为相似的作家,她似乎更喜欢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因为正是经由他们的作品,自己才得以更加诚实地面对写作。

很多时候只要你开始写作,就会觉得古今中外的那些作家,都是你的同行。这种感觉很像所有人坐在一个大圆桌上或是一起排一个长长的队。当你这样去看待和欣赏他们的作品时,一方面会带来阅读的快乐,另一方面也会让你更加清晰地辨识自我。经常有人会问某个写作者是受到了哪一个作家的影响。我一直觉得,并非总是风格最相近的作家才最有影响力,反倒是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能让你对自己的写作有一种对照式的认识。于我而言,贡布罗维奇就是这样的一位作家。

他的《横渡大西洋》所写的是一群身在拉美的波兰侨民。二战爆发后,他们滞留在阿根廷,相当于背弃了自己的祖国。其中的主角就叫贡布罗维奇。而他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当这个国家离散灭亡之时,自己也背叛了作为青年男子该上战场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面对自己?这里面有两个主题我会非常关切,一个是跟自己有紧密联系的文明背景,另一个则是个体的身份选择,即如何在祖国和异邦之间完成一种自我真实存在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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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波兰小说家、剧作家和散文家。

波兰在近现代就是一个从辉煌走向破败的文明。所以在贡布罗维奇作品里,那种看似戏谑和不讨好任何人的态度背后都会有一个很沉痛的东西,这也让他的作品有了一个稳定性。其实包括贡布罗维奇或者更知名的如米兰·昆德拉这样的作家,他们所处的东欧和中欧的文明背景,会对我们有很强的参照意义。20 世纪我们曾短暂地待在同一个文明的共同体下,所以我们能够跟这些截然不同的国家一起共享某种经验和记忆。这对于像我这样出生在 80 年代的一辈人而言,影响还是非常大的。

《横渡大西洋》节选 

我感觉我必须向家人、亲戚和朋友叙述我在阿根廷首都这已经延续了十年的经历的起初情况。我不邀请任何一个人来品尝我这些古老的面条(也许还有萝卜),因为在我的锡制盘子里,这些面条又细又糟,而且,飘在我的罪恶、我的耻辱上面,令人羞愧。还有我这些厚重的麦片粥,掺上了黑色的稀饭,唉,最好不要送到嘴里,以免受到永恒的诅咒。在我没有尽头的人生道路上,我的耻辱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一日,我乘坐“勇士”号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从格登尼亚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客轮十分豪华······我召至不愿意登陆,因为在二十天的旅程中,人一直处在蓝天和水波之间,一无所思,沐浴在空气中,在波浪间颠簸,迎接阵风的吹拂,切斯瓦夫·斯特拉谢维奇和我在一起,和我共用一个舱房;因为我们两个人是文学家,上帝保佑,虽然羽翼未丰,我们却应邀参加新客轮的首航;除了他之外,船上还有伦别林斯基议员,马祖尔凯维奇公使和其他许多人,我都得以结识。还有两位美丽的女士,身材姣好,在闲暇时刻,我跟她们搭讪,献殷勤,引得她们扭过头来。除此之外,我再重复一句,就是蓝天和海水之间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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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渡大西洋》
 [波兰]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著
 杨德友 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

船靠岸的时候,我和切斯瓦夫先生、伦别林斯基一起进城,但完全像是进了死胡同一样摸黑乱窜,因为谁也没有来过这儿。在我们经历了清洁而有咸味、串珠般海浪中的宁静之后,这儿的嘈杂、尘埃和灰白色的土地令人感到不快。不过,我们经过了有英国人建造的高塔的莱迪罗广场之后,便大踏步拐进佛罗里达街,那儿有奢华的商店,罕见的物品,商品十分丰富,有贵人专用的鲜花,有大开本杂志,还有糖果糕点店。伦别林斯基议员在那儿观看手提包,我看见了一张海报,上面印了“大篷车”这样的一个词;在这晴朗而嘈杂的一天,在我和切斯瓦夫先生单独散步的时候,我问他:“嗯……您,切斯瓦夫先生,您看见那些大篷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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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必须尽快回到船上,因为船长普莱泽苏夫要招待此地波兰人社区派来的人。来了一大堆的主席啊、代表的,我很快就结下了仇敌,因为在这么多新的生脸当中,就像和在森林里一样,我迷失在等级和头衔之中,把人、事和物品都弄混了;刚喝了点酒,又不喝了,到处转悠,像摸黑在野地里走似的。科修比茨基·费利克斯阁下,我国派到该国的公使,赏光莅临聚会。他手里拿着酒杯,站在那儿长达两个小时,会见宾客,以他的身份,时而给某一个人、时而给另外ー个人带来荣幸。 在声明和言谈的浊流中,在毫无生气的灯光中,我似乎是通过望远镜观看一切,我在所到之处目睹了生疏、新奇和困惑,我被虚荣和灰色调包围,心里呼唤着我的家园、友人和同伴。

这也就罢了。但是,还有不好的事呢。因为,先生,您瞧啊,那边乱哄哄的,虽然空荡荡的像夜晚的荒野,但在森林和谷仓后面,出现了惊慌和上帝的惩罚,似乎要出事了;但是每个人都认为,很快就都会过去的,大块乌云里落下小雨,就像一个婆娘,撒泼、吼叫、呻吟,挺着大肚子,黑色又丑陋的大肚子,好像要生一个魔鬼似的,其实只不过是闹了一阵肚子疼;所以用不着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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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的确是不好的事,不好的事,咳,不好啊。在战争爆发前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切斯瓦夫先生、伦别林斯基议员以及马祖尔凯维奇公使一起参加过多次招待会:科修比茨基阁下和领事,还有一个什么侯爵夫人在阿尔韦亚尔旅馆举办的;只有上帝知道都有什么人参加,所为何事,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但是我们离开招待会的时候,街上传来报童震耳的尖叫声:《波兰社区报》,《波兰社区报》。只有到这个时刻,我们才会觉得无比的难受和悲哀,每个人都垂下耳朵,似乎感受到了痛苦而缓行,因为充满了焦虑,又因为肚子里撑满美味食品。这个时候,切斯瓦夫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进了我们的舱房(因为我们仍旧住在船上):“战争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爆发的,没有办法!所以船长已经下令,明天抛锚起航,我们的船即使已经回不了波兰,也要到达英国或者苏格兰的什么地方。”他说完这句话,我们大家都泪流满面,相互拥抱,立即下跪,请求上帝护佑,准备为上帝献身。下跪以后,我对切斯瓦夫说:“你们和上帝一起航行,一起航行吧!”

切斯瓦夫对我说:“怎么回事,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我回答(我故意跪着,不站起来):“你们航行,航行,顺利到达目的地。”他说:“你说的什么话?你不走了吗?”我回答:“我想坐船返回波兰,可是为什么要去英国? 我为什么要去英国,或者苏格兰呢?我要留在这儿。”我这样嘟嘟囔囔地对他说(因为我不能说出全部实情),他瞪眼瞅着我,瞅着我。他变得悲哀,回答我说:“你想留在这儿吗?但是你要到我们的公使馆去,向他们报到,不要让他们宣布你是逃兵,或者更糟的身份。到公使馆去,你去不去呀?”我回答:“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会去公使馆,因为我知道作为一个公民的义务,不要为我担心。但是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也许我还会改变主意,跟你们一起走的。”到这个时候我才站了起来,因为最坏的情况过去了,善良的切斯瓦夫现在感到悲哀,他依然贡献出了诚挚的友谊(虽然我和他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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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把全部实情告诉这位同胞,也不能告诉其他同胞和亲友......因为这个实情,我可能会遭受火刑,或者遭受五马裂身分尸,或者被乱棍打死,名声和信誉扫地。我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如果住在船上,我就没有办法秘密离开这艘轮船。因此,面对众人,我必须保持最高的警惕,在所有日常生活的杂乱匆忙中,在心脏的跳动中,在热情呼吼和唱歌的时候,在恐惧和忧虑的静静叹息中,我也必须跟随他人或呼喊或唱歌,或奔跑或叹气......但是,在他们解开缆绳的时候,在轮船挤满乘客的时候,船上黑压压站满了同胞的时候,船就要扬帆起航的时候,我和身后为我提着两只箱子的帮工沿着舷梯登上陆地,开始潜行。我完全不看周围的情况。我远远地走开,不知道身后出了什么事。但是我已经走上林荫碎石路,已经足够远了。我走到足够远的地方,才转身眺望,那艘轮船已经离岸,横卧在海面上,沉重而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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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倒想屈膝下跪!但是我没有跪下来,我想暗暗地咒骂,狠狠地诅咒,但是实际上不过是在心里发狠罢了:“你们航行吧,同胞们,航行吧,回到自己的民族那儿去吧!航行回到你们大概受到了诅咒的神圣民族那儿去吧!回到那个神圣的黑暗魔鬼那儿去吧,这个魔鬼喘息了几百年,却还是不能咽气啊! 航行回到你们那个神圣的怪胎那里,它受到整个大自然的诅咒,还依然在出生,却依然还没有生出来!你们航行吧,航行吧,让它既不允许你们活下去,又不允许你们咽气,而是把你们永远悬挂在生与死之间。 你们航行吧,回到你们那个神圣的鼻涕虫那儿去,让它给你们全身涂上鼻涕!”轮船倾斜着转弯,出航,于是我又说:“航行吧,回到疯子那儿去,回到你们神圣的狂人那儿去,啊,那个受诅咒的狂人,让他用脚又踢又踹,疯狂折磨你们,给你们用刑,用血淹没你们,用它的呼吼、长喙呼叫你们,用痛苦惩罚你们,惩罚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孩子,惩罚到死,在他自己的垂死之中垂死,在他自己的疯狂之中让你们疯狂,三倍的疯狂!"我怀着这样的诅咒背对轮船,向城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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