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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30

我们这代人涉世未深又提前衰老

许知远 x 毕赣
很多人选择了以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结束旧年,迎接 2019 。从《路边野餐》开始,毕赣电影中的大段留白,给予人们足够的空间,去发现电影中映到的自我。 在《十三邀》第 3 季第 9 期,许知远对话毕赣,他们从凯里城走到毕赣所长大的村子里,沿途的空间感丰富如同一场梦境,他们聊到毕赣电影中的自我经验、毕赣所成长起来的地域文化以及同时代年轻人对于自我与世界的认知。下文即为这期十三邀完整版文字记录。

“总说我在隐喻什么,但这确实就是我的生活”

许知远:凯里这边的经济支柱都靠什么?

毕赣:应该没有哪种主体性的经济。政府设想的经济支柱应该是旅游吧,每年旅游的人应该挺多。

许知远:苗洞的风情?

毕赣:对。

许知远:你觉得这边的苗族或者侗族对你有影响吗?

毕赣:是本质上的影响,对文化的接受度。所以我可能从小就不会觉得只有一种文化,我在班里面是苗族,但是我家里面和汉族没什么两样。苗族,侗族,布依族,各种各样的都有,对文化从来不会有什么局限感。在电影上,我会觉得什么样的电影都是好电影,所以在拍电影的时候挺自在的,不会觉得非得怎么做。

许知远:挺自由的。

毕赣:对。凯里应该是一个历史不长的城市,它是从其他地方搬过来的,据我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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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里

许知远:等于是民众自己造出来的城,四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老东西。

毕赣:对,所以我记忆里面就是城乡结合部的那些东西,算老的了。但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没变过,从小到大都走这条路,走了无数遍。

许知远:这个空间概念特别好,多有层次。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毕赣:从我小时候就到了。住了好长时间?30 年有了。

许知远:到这儿我就特别理解你对空间的感觉了。

毕赣:能理解。所以不是我的创造,生活的地方确实是这样。我的逻辑是这样的,拍戏的逻辑也应该是这样的。

许知远:对,就是这种感觉,你觉得空间不这样才奇怪是吧。

毕赣:以前没有水泥。

许知远:土路是吧?多诗意。好喜欢这个地方,气氛特别对。

毕赣:隔三差五我带小孩来,他很喜欢来这边。

许知远:有野趣。你知道我去姜文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他们那个大院,就觉得可以理解他电影里所有的感觉了,房顶烟囱,各种意象全都在那里。

毕赣:不是故意为之。

许知远:不是,它是一个非常拥挤的浓缩的空间,所以你就理解了。

毕赣:所以电影里面不那样才奇怪。总说我在隐喻什么,来了以后就发现,这确实不是隐喻。

许知远:就是生活。

毕赣: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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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十三邀第 3 季第 9 期:许知远对话毕赣

许知远: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空间的特别性的?

毕赣:我从来没有这种意识。

许知远:是啊,肯定是。

毕赣:拍电影最早肯定要依靠直觉,然后从电影里面发现了它和其他电影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我太太来凯里,她问我为什么你们这边老是上坡下坡。她说这句话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说完我才发现,还真是这样。

许知远:再回来,它已经是镜头记忆的一部分了。

毕赣:少。因为拍完电影的时候我会忘掉。

许知远:当初想这个地方就因为省事吗?

毕赣:肯定有美感上面的考量,它肯定不丑;第二是确实省事,我想怎么捣鼓怎么捣鼓。

许知远:回到这儿,你最深的童年记忆是什么?

毕赣:每天就这样待着,跟动物待一块。小时候养了很多狗,我的童年记忆是跟狗在一块。

许知远:跟动物在一起的童年是什么感觉?

毕赣:很快乐,所以记忆里面就只有那些动物。

许知远:这两天我们俩交流,我也跟不同的人聊,他们也会讲起一些平时不会跟你讲的话。这种追诉自己过去的方式,跟你电影里的方式相似吗?

毕赣:不太一样。电影更容易隐藏一些,这种方式更直接尴尬一点。

许知远:你担心对你的亲人暴露你的记忆吗?

毕赣:还好,但是他们看得出来,能意识到那种情愫。但是普通人都是靠细节说话的,细节对了才是他。很多时候电影里的细节经过重重改装,看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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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剧照 

许知远:亲情在你的生活或者思考问题的方法里,到底是什么角色?因为我的亲情比较稀薄,我很小就去北京了,很少在一个固定环境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那种大家庭,是一个很小的家庭,又跟父母关系比较疏远。所以我就很好奇,在这种挺黏稠的亲情里,人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感觉?

毕赣:就想回来待着,哪怕不说话也好,有一个惯性在这边,反而在北京会觉得陌生。

许知远:进入一个惯性,担心这会影响你感受的丰富性吗?

毕赣:这种习惯本来就是我的生活方法,而且我喜欢这种生活方法。如果它影响了也没问题,有冲突的话,这方面也是优先的。

许知远:这可能就是生活里面最迷人的部分。凯里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封闭可能帮你孕育出一些东西,独特的自信的东西。但它也可以带来另一种问题。你真的是很少想这种冲突?

毕赣:没想过。

许知远:去了外面的世界,那些地方对你没有太多的吸引力?

毕赣:感觉那是工作,处理完了就回来了。待北京我也待在自己家里,很少出去。

许知远:为什么对熟悉和亲友有这么强的依赖性?

毕赣:不知道,可能有安全感。

许知远:有的时候安全感没有这么强,所以需要这些东西。

毕赣:对,要不然感觉还挺不自在的。

许知远:那种不自在源自何处?

毕赣:对陌生的东西都挺不自在的,我是一个很不喜欢旅游的人。你喜欢旅游吗? 

许知远:特别喜欢,我特别喜欢陌生的东西,怕熟悉的东西。

毕赣:我们完全相反。我特别不喜欢旅游,去每个国家,影展也好,做宣传也好,我从来不出酒店,除非是有同事在,同事要逛我们就出去逛,我自己坚决不去。

许知远:你不好奇吗?

毕赣:完全不好奇。 

许知远:那你的好奇表现在什么地方?

毕赣:我好奇的地方比较少,电影算是比较好奇的一个事情,打游戏也比较好奇。

许知远:为什么?它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毕赣:以前我们很喜欢打篮球,五个人在场上打,每个人的职位不同,角色不同,大家共同赢得一场胜利,那种滋味和感觉我很喜欢。现在打王者荣耀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许知远:这种打游戏的方法对你拍电影有直接的用处?

毕赣:我感觉我们这一代的思维都是被游戏训练出来的。像那种主视角射击类的,我电影里面有很多这样的镜头,包括长镜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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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十三邀第 3 季第 9 期:许知远对话毕赣

许知远:那对你来说,电影的驱动是什么?你肯定要找一个驱动,驱动所有的情节。

毕赣:对,最早通过一些艺术的母题开始,可能接下来就会变得更细致一点。

许知远:母题还是相对一致吗?

毕赣:母题可能还是一样。

“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掉,才有心情去关心他人”

许知远:小时候看什么东西?

毕赣:成长的时候 DVD 开始盛行,有很多碟片,像书店、咖啡馆也可以去。两块钱租一张碟,我会租周星弛的电影,带回家看。

许知远:特别喜欢周星弛是吧?

毕赣:是的。我父母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总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电影院放的都是周星弛的电影。后来他们情感破裂了,情感好的时候牵着手一起看,情感破裂了两个人一人走一边,中间隔着一个广告牌,我走到广告牌那儿不知道往左边还是往右边。后来我跟我妈看了周星弛的电影,离婚后她离开过凯里,我爸就一个人带我去看,看的还是周星弛。

我们都选择去看周星弛的电影,因为他好笑。生活里面都是痛苦的时候,你看电影肯定要选择一个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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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驰作品《喜剧之王》

许知远:后来怎么会选择去山西读电影呢?

毕赣:我当时挑了一个以我的学分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许知远:那时候贾樟柯在山西那个行业圈里是什么样的?

毕赣: 我 2008 年考学,没记错的话,贾导《三峡好人》应该是那时候拍的。贾导和之前的导演不太一样,你会发现原来个体做艺术的能量可以发挥到这么大。不只我,整个这一代人,就用个体的方法去做电影,不依靠电影厂或者什么机构。但那时我对电影的了解较少,因为在凯里我也看不到,是学电影以后才慢慢了解贾樟柯导演的电影的。他对我的影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人是可以做电影的,这个影响已经够大了。

许知远:这好大一个动力。你觉得你妈妈对你最重要的影响是什么?

毕赣:我感觉她做每件事情,对生活的态度,都是一点一滴,一步一个脚印的。因为我们这样地方的人很容易好高骛远,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想轻松发大财,想一步登天。但是我妈没有,做什么事情就是好好做,也很信任自己把细节做好,那个东西会让自己丰衣足食。我觉得很伟大。

许知远:关键有股酷劲,身上有力量,我妈也是特有劲。

毕赣:是吧,有生命力,她靠自己,很朴素的英雄。因为很多条件不够,没有上学,但是靠自己的个体能力,经营一家理发店,然后买了房子,买了车,还买了一个的士。她对生活是很热爱的。

许知远:我觉得她很自由。

毕赣:很自在,没有什么陋习。因为在凯里有很多男人女人,到了这个年纪,比如说你儿子已经有自己的工作了,他们每天就在麻将馆里面打麻将打牌,我妈从来不,她做事并不是为了赚多少钱,她觉得那些顾客没有她的话怎么办。

许知远:她对自己有人生的设置,特别好。小时候父母分开的经验,对你是什么影响?

毕赣:我是跟我爸待一块的。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刚陪他去一个二手市场买皮鞋,好像是那种大头皮鞋,然后就去看电影。他把皮鞋穿上了,但是鞋带没穿,还在手里,电影看完了以后,出来就下大雨了,他把鞋带放我头上说这个可以挡雨。

我小时候有一个很迷惑的问题,但是我从来不问老师。就是为什么月亮一直在跟着我走。这个问题是长大了以后我才解惑的。我走到哪儿,它都走到哪儿,我每次出来就看了一下,觉得可能真的是如我所想,月亮是挺关心我的。

许知远:这是不是代表当时一种特别渴望的感觉?

毕赣:对,得到关照。

许知远:渴望被关照,这件事情在你日后的成长里有什么影响?

毕赣:后面就不习惯被关照了。 

许知远:但是你又需要那种亲情的氛围?

毕赣:待在那里舒适一些,自在一点。其实不太喜欢被人关照,也不喜欢做采访。我很害怕别人尴尬,比如说我们聊天,我很害怕让你没话接,就尽量说。

许知远:不容易啊。未来驱动力没有了的话,你也非常习惯日常。不会产生纠结或者挣扎?

毕赣:很少吧。拍电影这种事情不像写作,作家一定要有东西才能写。但是作为导演,不一定非要拍心里面的东西,可以拍别人心里面的东西,只要手艺被锻炼出来了,一样可以。

我自己心里的东西,说实话也没多大,都还不到 30 岁,我这两部电影淋漓尽致了,我想要讲的全部讲完了,我想要抒发的全部抒发完了,痛苦甜蜜全部都在里面。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我是不想写,我连诗都不想写。很多人会觉得很遗憾,但是我觉得不写诗是快乐的,写诗是不快乐的,因为你有东西要讲,有东西要分泌。

许知远: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毕赣:很早了,14、15 岁吧,初中,恋爱的时候。

许知远:一开始是写情诗?

毕赣:对,但是我最早应该是写给我妈的。她就一个人,不容易。那个时候不叫诗,现在来看应该算一种祈祷。后来变成一种手段,就开始写给爱人恋人,但是很矫情,一点也不动人,后面才越写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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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十三邀第 3 季第 9 期:许知远对话毕赣

许知远:孩子的出生对你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毕赣:非常特别,他让我有机会成为一个健全的人,跟他一起把以前的童年重新过一遍,这个很重要,所以他出现以后我挺快乐的。

许知远:和他一起过一遍童年,跟在电影里面过一遍童年,相似吗?

毕赣:有相似的地方,电影里面有很童趣的一面;不相似的就是电影里痛苦一点,我孩子的童年一点痛苦都没有,有我在就会很快乐,很正常。

许知远:痛苦是必要的吗?

毕赣:对普通人来说,最好别要吧。

许知远:那你可以想象自己将来过一个没有痛苦的生活吗?

毕赣:挺好啊。拿着做艺术的手艺拍拍别人的东西,那是接下来最快乐的事情。不要拍自己心里面的,心里面最好没有东西。我太太就是这么想的。

许知远:你觉得侯孝贤一直在拍自己心里的东西吗?

毕赣:不一定。侯导已经变成一个大师了,大师会关照其他人,会关照人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只是一个年轻人,我关照不了人类,关照自己都很吃力了。 

许知远: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渴望去关照人类吗?

毕赣:开始渴望,先关照人,再关照人类。其实这两部电影里面已经开始有了,对人的一些关照。我觉得首先还是自己的问题解决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忧虑、郁结了,然后才有心情去关心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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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作品《悲情城市》 

许知远:之前的郁结是什么?

毕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吧,在一种枯燥的生活里面。

许知远:怎么就突然解脱了?

毕赣:我觉得拍电影很好解脱,用尽浑身解术拍完这两部,我自己一下子就非常轻松了。

许知远:在这两部电影里面,什么样的关系是特别难以处理的,你觉得处理得特别不顺利的?

毕赣:都不顺利,没有顺利的。

许知远:拍完之后你觉得爱情是什么,亲情是什么?

毕赣:对爱情的感受?爱情就是瞬间和永恒,跟《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面的烟花和手表是一样的。拍那个戏的时候,意象已经很明确了,但是我在写剧本的时候还疑惑要不要把这个台词写上去。以我的电影品味,肯定不会再重复一遍,但是我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面恰恰就重复了。

许知远:亲情呢?

毕赣:亲情其实是对我自己最重要的。就是你得换一种方法讲,你不能直接说我需要你。你要变成另外一种状态,一种可恶的状态,那种强盗的逻辑。

许知远:对。你说过人的关系,在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过程中,可能变得越来越黏稠或者稀薄。这样一种对关系的理解,是在拍两部电影的时候发生的,还是更早以前就有?

毕赣:我觉得拍电影是一个让我成熟的很重要的阶段,如果不拍电影的话,我成熟得会比现在慢很多。拍电影时,你要强迫自己去思考很多的关系,怎么解决那些关系,当无法解决的时候怎么去表达。但是如果不拍戏、不做艺术的话,我不会想这些,只会随波逐流地在生活里,浑浑噩噩,那样其实也不舒服,很不自在。艺术可以让你像一个旁观者,好像那个人不是你,有一种回避的心理。

许知远:一些东西可以回避了,但是另外一些东西会变得更突显、更不能回避了,真实的情感就更真实地出现到你眼前。

毕赣:我之前说过一个。小时候,我有时住在澡堂旁边的房子里,那里很潮湿,电路都是有问题的,每天晚上醒来我父母在吵架,那个电灯都会闪。所以我的电影里面总有闪烁的电灯,有闪电,那种东西。在记忆里面,它应该是很没安全感的一个意象吧。但我觉得把它拍到电影里面就很有安全感,把它关在那儿,它是电影里面的东西了。

许知远:能关的现在都关了?

毕赣:对,我已经全关好了。

许知远:踏实了。你的创作非常依赖自我经验,但是过度依赖自我经验可能又会滑向沉溺。

毕赣:沉溺也无所谓。因为你的作品首先要解决自己。任何一个艺术工作者都是这样的,一定是自我的诉求为先。为了解决这个自我的诉求,你需要沉溺,我觉得没有问题。不必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你的作品。

许知远:那自我的反省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毕赣:拍出来以后,会开始反省,然后你在写的时候就会不忍心,所以场景里面才会有每个人的动人一刻。你的朋友就是说谎骗人,他到底是那么可恶的人吗?最后你写着写着,他就变得不可恶了。

“我的阅读大部分是对人的阅读,是生活里面的阅读”

许知远:除了自己,你会关心同代人的精神状况吗?

毕赣:开始关心了,我在拍《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之前不关心,因为我自己有很多问题,我的状况我都解决不了,没有心情关心别人。

许知远:现在开始关心了,对同代人是什么感觉?

毕赣:觉得他们其实挺焦虑的,行动力也差。我最替他们担忧的是没办法表达自己的焦虑。

许知远:你觉得他们的焦虑来自何处?

毕赣:可能跟我一样,我也不是很了解。我的那些普通朋友,他们的焦虑都是来自于最基本的物质焦虑,精神层面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该不该焦虑。那我是该提醒他现在要焦虑一下还是不提醒呢?很多时候我都欲言又止,我觉得我讲得不一定对,我的姿态也不对,我应该和他们一样。

许知远:这个折磨或者困扰你吗?

毕赣:我刻意地让自己别那么好为人师,刻意地要求自己尊重别人的生活,尊重别人的逻辑,尊重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

许知远:或者说,你会想把自己的这种关切放在电影、放在创作里吗?

毕赣:对,因为创作是我的地盘,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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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最后的夜晚》

许知远:你觉得侯孝贤的电影试图去说这个事情吗?

毕赣:我觉得侯导不会,他好像就在旁边等你,拍出你的样子来给你看。侯导其实不是老拍自己、拍自己熟悉的东西。他的创作生涯经过好几个阶段,从童年往事,到后面有《悲情城市》,然后到年轻人的焦虑,拍更现代的电影。

许知远:你好奇他这种创作怎么来的吗?

毕赣:不太好奇。见面我也不问,见面就在后台一起抽烟。

许知远:为什么不想问?

毕赣:你很难去问一个创作者,因为他的电影明明白白全部都有。语言有太多的障碍,欺骗性,假定性,反而电影更真实一些。

许知远:你好像很早就开始对沟通缺乏信心。

毕赣:对。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在我生长的整个环境里面,沟通都是无效的。其实后来在剧组,我也不是一个很会沟通的人。我觉得沟通一定是有条件的。比如说现在,我讲话你能听懂你讲话我能听懂,或者我们试图在听懂。

许知远:我们假装在听懂。

毕赣:假装的听懂也可以,也能建立沟通的条件。但是从小到大,在跟家人、朋友沟通时,你能明显意识到,大家讲的都不是一件事情,你讲的事情他们都很难理解,他们讲的事情你理解了也很难沟通。在剧组里面也一样,每个人有自己的立场,你只能把你的立场告诉他,把最正确的逻辑告诉他,然后照着这个办。没有那么多其他的事情。

许知远:那你是怎么吸收新的信息和感受的呢?

毕赣:获得新的信息,我很少从别人的语言里面得到什么。

许知远:你是通过眼睛来获得?

毕赣:对,用自己的阅读。而且阅读的不一定是文学,我看的书绝对不多。

我觉得阅读大部分是对人的阅读,生活里面的阅读。

许知远:你对人怎么阅读?

毕赣:就在那儿看着他。不需要他跟我来讲,就在旁边看着他就好,看小孩也是一样的。

许知远:你觉得你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某种明确性吗?

毕赣:我保证不了,但是我尽量。我在生活里面很不爱思考。你爱思考?

许知远:我也不太喜欢,我借助于这样的谈话进行思考。如果五年不拍电影,你会担心自己钝化吗?

毕赣:不会,不拍电影你还在写剧本,并不是说不拍电影就不创作了。

许知远:王家卫打动过你吗?

毕赣:打动过。他的电影对年轻人应该都有帮助。

许知远:王家卫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影响?他也处理很多关于记忆的问题。

毕赣:对。上学的时候,刚看王家卫觉得挺好,看了其他导演以后觉得王家卫导演还不错,但是现在回头看觉得更好。在我的整个电影认知里面,他越到后期越好,但我重看他早期的作品,会发现他早年拍得也这么好,所以他的好可能是电影本身的好,而不是来自于他的主题,是电影的工艺好。

许知远:他的技术非常好。

毕赣:或者叫工艺吧,技术可能太冰冷。我看他总想起安东尼奥尼。我感觉安东尼奥尼是黑白的王家卫,王家卫是彩色的安东尼奥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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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作品《2046》

许知远:那你怎么评价自己的工艺呢?

毕赣:我觉得现在很好,是我要追求的。

许知远:是跟谁像呢?

毕赣:我觉得其实跟谁都不像。你来了就会发现谁都不像,不来的话会有一些误区,因为总在找一些源头,或者说电影的坐标就那么一些。

许知远:因为电影是一个年轻的艺术。但是你对这个无所谓?

毕赣:我无所谓,别人说我像谁没关系的,这是他的理解。我现在处于一个阶段里面,还在建立自己的一些语言系统。

许知远:你说的这个语言系统中,现在有没有特别显著的不足?

毕赣:我有跟我同事提到,有时候对角色神情的捕捉,我能力还不够。我说这个也不狂妄,大部分导演我看都不够。

许知远:谁特别够呢?

毕赣:王家卫特别够,安东尼奥尼特别够,侯孝贤特别够。电影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那儿,你会问他为什么伤心了呢。但是你看大部分电影的时候不会问,你都感觉不到他伤心。那个神情很难捕捉的。大部分时候我精力有限,都没想过这些事情,反复看电影的时候才开始反省。

许知远:你说到电影的工艺,就像你写诗,诗也有它的工艺和技术,电影这种工艺和其他门类的工艺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

毕赣:根本区别就是拍电影你得依靠别人。写诗你是依靠词汇,花时间花感悟,只要在词汇里面穿梭,表达出来就行。难是难在对自我、对词汇的寻找。但是电影你要依靠别人。

许知远:你要穿梭在别人当中。

毕赣:对。比如你要告诉你的主创,这个房子为什么要动,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这样的时刻我都很矛盾。大部分时候我都说你们先做出来,做出来我们再一起来感受。所以电影不同的就是太多人需要你去(协调),最终电影是一个产品,不一定为了赚很多钱,是为了让很多人看到它,这是它的流程。 

许知远:如果票房特别不好,商业上的不成功对你自己基本上没什么影响?

毕赣:我会挺惭愧,毕竟我花了投资人的钱,下次拍电影会考虑是不是应该有个更安全的界线。对界线我还在摸索当中。

许知远:剧本基本上都在凯里写的吧?

毕赣:不一定,在上海北京写的多,因为家庭琐事很多。

许知远:掉到一张黏稠的网里去了。

毕赣:是,每天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有空闲写剧本。但是北京冬天舒服,穿个短袖在那里打字,打完了就去看场电影或者找个朋友喝酒,回来继续写。过个十天半个月又回凯里来,处理一下家庭的事,在家里写一段时间。家里的方便就是有很多场景,我是有感触的。

许知远:除了凯里,还有哪些城市的场景对你有触动?

毕赣:城市很少,如果非要拍的话,那就像大海、沙漠这些很宽泛的场景吧。可能还是比较浪漫化,年轻人嘛,没有那么多深刻的思考,我不知道城市的历史,也没有感触,以至于对生活中的人可能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感触。但是我一听一个海边的人,就开始有点感触了,我愿意去了解他。

许知远:会去拍关于太空的吗?

毕赣:挺想的,下一部本来想拍一部科幻的。 

许知远:开始在更大尺度里看人。就像你说霹雳贝贝是很孤单的,一个人在太空中也是很孤单的。

毕赣:在太空里面,我肯定是孤单的。但是霹雳贝贝在人群当中的孤单,是真正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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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贝贝》剧照

许知远:你觉得你看过的导演里面,还有哪个是特别孤单的?

毕赣:好像是普遍都孤单。

许知远:没有更世俗的方式来慰藉这种孤单吗?

毕赣:我觉得一些社会关系就是慰藉,包括婚姻关系,亲子关系,人们不断地通过这些关系去建立出更多的人。

“我们这代人是涉世未深同时提前衰老的”

许知远:年轻一代人非常喜欢你的电影,它们变成了一个符号。你觉得是什么对他们有这么多的触动?

毕赣:我觉得是不是电影本身,一个中年人的生活他们真的有那么在乎吗?我不知道。但是中年人像一个少年一样,在电影里面放荡,我感觉是能触动他们的。因为我们这代人是提前衰老的,信息爆炸,但是其实他们年纪都不大,涉世也未深,心里状态还很幼稚。

许知远:涉世未深同时提前衰老。

毕赣:没办法,我们这代人就是这样的。我最害怕的是,他们是因为成功学喜欢上这部电影的。

许知远:肯定很多人是。变成一个成功故事的一部分,你觉得烦人吗?

毕赣:烦人,因为创作者是永恒的失败者,没有人是在创作里面成功的。

许知远:但是你这个成功学的模式,激励很多年轻人要投入这个行业。

毕赣:是的,当时很多人跟我说要辞职去做电影,我第一反应当然是开心。但另外我也担心,因为这个追求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害怕他们最后是不是会觉得我骗了他们。

许知远:他们好像感觉你似乎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对于他们来说你是很顺利的。一个 1989 年的年轻人,可以获得这样的关注,很快又有拍更大制作的机会。

毕赣:对他们来说,我可能是提前衰老了,而不是很顺利。

许知远:未老先衰能克服吗?

毕赣:这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许知远:你觉得应该去反抗吗?

毕赣:我是一个不反抗的人,反抗什么呢,都不知道反抗什么,但是我不顺从。不顺从不反抗。

许知远:不负责。

毕赣:我只对艺术负责。刚才说到年轻人,作为同一代年轻人,我特别希望他们关心自己,把时间用在自己的身上,慢慢回归到自己,你没有其他途径。

许知远:但是随着你慢慢长大,你就会意识到,如果不关心更广阔的东西,你也不能真正关心到自己。

毕赣:也许我能慢慢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许知远:我觉得你已经开始了。关心更普遍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关心自己。

毕赣:我还没辩证过。但是我觉得年轻人应该关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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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赣

许知远:因为他们同时也不关心外面,真正的外面。

毕赣:但是我不想把他们想得那么肤浅。因为我自己是他们的一员,我了解他们面对的焦虑。其实他们不关心自己,因为没有人关心他们,没有人关心我们。我们在关心上一代的人,因为你们更有伤痕,好像我们没有伤痕就不值得关心,我们是被诋毁最深的一代人。这样的年轻人很多,我认识的很多朋友都是这样的。你怎么看他们?

许知远:我不那么了解他们。

毕赣:所以你也不关心他们。

许知远:我不知道怎么关心。

毕赣:不知道怎么关心其实就是不关心。

许知远:可能我还在解决我自己的问题吧。说到不关心的时候,忽然浑身发凉了。

毕赣:心凉。

许知远:对。可能我内心深处比较渴望那种非常显性的英雄主义。

毕赣:跟你那个时代有关系。你是一个很典型的精英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这是可爱的一面。

许知远:比如我就会关心塞内卡,古罗马的一个哲学家,那个时候一切都变得非常堕落糟糕,他很努力地想保持某种东西,他是怎么样做的。这个特别击中我。我好像一直比较害怕日常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害怕哪儿来的,可能我也没怎么过过那种日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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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内卡之死》

毕赣:是不是它无效的细节太多了?

许知远:对。但是没有日常,人又会变得抽象,疏离。

毕赣:对,这也是我想问的。你们这代人是不是太抽象了?

许知远:是,普遍有这种问题。我来做这个节目,来到凯里,其实我特别开心,你知道吗,我开心死了。

毕赣:可以日常一点,有支点。

许知远:对,有了那样的东西。我很想了解这一切,逼近这一切。我的经验是靠很多外在的东西、外在的探索来完成的。你生长在这儿,这些经验自然累在你的心里;我没有这种经历,没有这种记忆。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我觉得你怎么那么自足呢,我怎么内心有那么多冲动,烦死我了。

毕赣:我也烦我自己。你烦自己哪些?

许知远:我觉得我太渴望外部经验了,而且觉得它永远都吸引我。但是你对自己的很多东西好像很笃定,而我非常不确定。

毕赣:生活经验不一样,你说你的家庭一直在变迁。我们变迁都是城市城镇,但是我们的家族变得很少。

许知远:有一块是很稳定的。

毕赣:而且我笃定的是那些很纯粹的东西,因为好像不笃定它,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笃定的。

许知远:你自己最挣扎的事是什么?

毕赣:是童年的时候,但是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你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动物,动物就应该每天在野外游走。

许知远:还好当时不知道。

毕赣:有点后怕。现在都没有什么挣扎了,就是稍微彷徨一点。可能在拍《路边野餐》之前,也会跟年轻人一样有挫败感,没有生活的资源,得靠父母。只不过后来电影给了我太多,这一点我蛮幸运的,我有条件去解决自己的一些困惑。

许知远:你觉得你在凯里的这些朋友,跟在北京的很相似吗?

毕赣:不一样。因为北京更圈子化,那些人都有很多共性。凯里都跟这些没关系,就是谁告诉我他生小孩了,谁告诉我他婚姻产生问题了,谁告诉我他又买了一套二手房准备去置业。我听了都会很开心,为他们的人生有不同感到开心。

许知远:跟贾樟柯电影里的上一代年轻人相比,你觉得他们相似吗?

毕赣:贾导电影里的年轻人反抗意识比较强一点,对生活的反抗,会做更极端的事情。在凯里我的朋友不做极端的事情,没有什么极端的事情。我们凯里的年轻人不知道自己是虚无的,但是北京的年轻人慢慢意识到自己在虚无。凯里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很充实,他们把最大的理想都放在爱情上面,放在婚姻上面,他们的虚无是对婚姻关系的虚无而不是对人生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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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作品《江湖儿女》

许知远:再过 10 年 20 年,到 40 多岁的时候会反戈一击?

毕赣: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变成酒鬼了。

许知远:也解脱了。

毕赣:解脱了。在准备反省的时候,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已经放弃了。

“电影的世界太完整了,现实反而是被掏空的” 

许知远:你怎么评价自己的生命力?

毕赣:拍电影其实挺消耗时间、消耗生命的,三年一部三年一部,一下子好多年过去了。我的记忆其实还停留在 2012 年拍《金刚经》的时候。因为 2012 年到 2018 年这五六年的时间,都是在拍戏的过程里,我没有自己的记忆,所以我没有感受到我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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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经》海报

许知远:这种记忆替代会困扰你吗?

毕赣:不会困扰,但是它是一个事实。这几年的时间我周边的朋友变化非常大,从学校到结婚生子离婚变故做生意失败,他们经历了人生很重要的阶段,但是我整个阶段都是在电影里面。 

许知远:就是打一个大型游戏去了。

毕赣:或者说是在监狱里面,拍摄的地方很多时候也是在废弃的监狱里面,所以拍完电影刚回到家是很不适应的。以前我看新闻说坐牢的人出来,回家一看 DVD 不会用,我就挺心痛的。后来自己拍完电影回来,当然会用这些工具,但是跟家人的沟通是有空白的。他们变化很多,小孩一下长很大,你下意识会想,是不是再回监狱会比较好。

许知远:很多人不都是吗,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监狱里。

毕赣:拍电影的人有那种感觉。因为电影的世界太完整了,太实在了,有视觉有听觉。现实反而是被掏空的,缺失的。

许知远:但是你未来很多年可能注定要过这样的生活,现实和虚幻变得更模糊了。

毕赣:非常模糊。我现在最困惑的问题就是电影和生活之间的问题,其他的我都不焦虑不困惑。每次回到家,朋友变化实在太大了。拍电影之前他跟我说他准备结婚,拍完电影你发现他已经离婚了,你都没有参与到他友情里面的一个阶段。

许知远:你说的这个,我有一个小小的共鸣。比如说做媒体,我发现我最深的交流都是跟陌生人发生的,一次性的,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消耗完了。

毕赣:我觉得采访的本质就是暴力,迅速的,破坏性的。

许知远:对,很暴力性的。但其实慢慢会体会到,暴力中也有快感。

毕赣:对,只能从暴力里面寻找一些快感,找到一些共识。

许知远:但是电影一样,拍几个月也是很暴力的,强迫你进入一个莫名其妙的生活。人渴望暴力,渴望被破坏。

毕赣:我挺羡慕体育运动员。自己没有这样的身体条件,有的话我特别想从事这样的工作,包括电竞。不用想这些,只要把手艺练好,然后在球场里面展现出来就好了。那是我非常向往的一个生活方式。

许知远:你拿了金马奖以后,回到这个地方,这里的文化部门是什么样的反应?

毕赣:文化部门肯定会较为迟缓一些,因为毕竟是一个文化圈的事情,较为迟缓一些。当地其实不知道我们在拍电影,他们是通过媒体才知道的,否则不会知道,对他们来说很遥远。那是我原来最理想的一种生活方式,就是你的作品在特别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你的另外一个面目;回到当地你就是一个很平凡的凯里人,跟他们一样。

许知远:其实到这儿,时间感确实发生很多变化。

毕赣:你会更理解(电影里)那种节奏。

许知远:觉得在这儿挺容易思念一个姑娘的,挺容易去想一个人,没想好想谁。

毕赣:特别伤感,有想念的条件和土壤,你没有想念的对象。我看那些片子,拍那些上火车的人,上完了一转出来,这些人在吃饭,特别感人。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感人,因为从小生活就是这样的。

许知远:尤其菜还是糟辣椒炒的就更感人。

毕赣:香。是不是糟辣椒炒的?我应该提醒一下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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