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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18

长安的烟火

唐克扬
1400 年前,唐朝定都长安。1400 年以后,提到“黄金时代”,人们可能首先还是会想到盛唐。 “秋寒可自长安到?再忆长安已太迟。”长安城,一座文明古都,见证了十三个朝代的兴衰变迁。繁华富饶的隋唐时期不仅留给世人无尽的想象,也为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下文的故事发生在 20 世纪初的波罗的海海滨。刚刚游览过东方古城的鲍希曼向德国军官古德温先生讲述了他在长安的所见所闻。他说,只有走进那光滑的城墙,才能窥破这座古都千年的秘密。 四四方方的坊墙,身份模糊的人们,灰扑扑的屋瓦和惑乱耳目的装饰……所有的游历者们恐怕都不能看清这个城市的全貌——我们皆是过客。(编者按)

1910 年夏季,梅堡的波罗的海海滨,刚刚从东方回来的恩斯特·鲍希曼邂逅了一位在此休养的德国退役军官弗雷德里克·古德温,他受过伤的左臂已经萎缩,因此时常用左手拿着一本书,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古德温先生参加过的第一场战争是普法战争,后来在德属东非又为德意志帝国打过仗,可能由于这么一点海外经历,他对于很多遥远的地方都有些不多不少的兴趣,爱装做内行发表点个人意见。他的晚年就好像那些书页,就这么在闲谈中哗哗地翻过去了。

“长安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古德温先生搁下手中的书,饶有兴味地问——他听说鲍希曼刚刚访问了一座别样的中国城市。

“我不知道您都熟悉哪些中国城市?”鲍希曼反问道。

“我只看过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呈交的报告。”

“先生,那不是历史报道,那多半只是一种民间传说罢了。”

“那我就把它当成传说读好啦!但那里面说的是中国吗?我看,它莫非说的是我们西方人自己?”

鲍希曼笑了,他想起中世纪时期,修士们一夜一夜地编造各种子虚乌有的故事,为的只是骗‘大人’们和他们的情人开心,他决定也依样编造这么一个故事,好应付古德温喋喋不休的发问。

“如果我明年去一次东方,你会推荐我去长安转转吗?它离开‘上都’又有多远?”

鲍希曼知道,古德温其实对中国历史一无所知,他并不在乎什么真相;再说,古德温这辈子不大可能再离开欧洲了,他也不可能理解几万海里之外,亚洲腹地里那片寂寥的风景。所以,鲍希曼不打算原封不动地向这位老兵叙说他的中国见闻。

“这一次我将向你讲述的,并不是‘上都’或者忽必烈汗的‘汗八里’,您不知道的是,在那里,一群学者正围绕着它的城墙喋喋不休,可即使它的城墙还在,它却是一座从梦想中间失落了的城市。”

“我很荣幸可以做您的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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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木模型

宿命

1

在去往长安之前,我务必使您明白,这是一座多么不一样的城市,和所有的欧洲城市都不相同。在您没有到达之前,不要急着揣度“它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在您莅临之后,不要专注摆弄您的摄影机,否则,您只能绕着它那光滑的城墙皮打转,而永不可能成为一个窥破秘密的圈里人。

长安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我们若是想要了解它的与众不同,这一点再重要不过。在长安城建立的时候,它的经营者决计放弃任何别出心裁的结构,用所有的精力换取这城市异乎寻常的尺度,它的城门需要一百万只白蚂蚁并排才可以堵塞,它的粮仓需要一千年不间断的供给才可以充实,从它最角上的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需要两天时间——这样一来,不仅仅可以防治时间对都城很差的工程质量的伤害,不仅仅可以激励人们永远辛勤地劳作,单单人们在路上奔波的麻烦,就足以消磨他们脑子里种种稀奇古怪的不安分想法。

住在这样一座不仅巨大,而且自我相似的城市里,人们不习惯问,你是谁?相反,他们会下意识地想:他是谁——这个问题对我是否重要?没有人真的会花时间去揭开这个谜底,因为对于他真正熟悉的生活的一角而言,每个陌生人都是云游者,都是缘悭一面的过客。这个城市只有一个真正的常住者,那就是它的统治者,他会在想象中的云端里,审视这座城市的地图;对于其它大多数人,他们到达的唯一目的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带着更体面的微笑。

对于在那里生活的人,长安是一座几乎看不见的城市,人们的生活结在一张灰黄的数字的网上,在节点和节点之间,是纵横交织的土垣,土垣的里外是茂密的四处蔓延的树林……每个人的生活都安顿在这样的土垣和树林里,像一座小小的精致的园林。打马从灰尘扑面的大路上弛过,人们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园林,也分辨不清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它们多得让人们只能按它们的代码来识别:

永乐、永宁、永崇、永和、永平、永安、永阳、永嘉、永兴……

在长安,人们生活全部的意义,就是从这些代码中的一个出发去另一个,每天清晨,日复一日;白天,他们在众多陌生目光的注视中,满身尘土地开始劳作,在黄昏夜禁前,他们需要回到出发的那一个,在静悄悄的园林中,用大海里的一滴水洗干净自己。

这就是尺度的威力,尺度比最专制的君王还要粗暴,它剥夺了人们仅存的想象中的自由。名义上,人们都生活在长安,可是没有人敢说他真正了解这座城市,一个人即使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在长安的每一条街道住上一个月,那么他也要到八十岁时才能遍历这城市所有的巷曲,如果他相信,在长安,一万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中必有一个他最钟意的爱人,他要穷尽所有的年轻生命,才能在开始变老时吻遍她们每个人的嘴唇。

仅仅凭着这一点事实,就使得长安,一座为千秋万代所设计的城市的人民放弃了对于无穷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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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长安城探测复原图

2

“长安有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纪念碑?”

长安有一百一十座坊里,每座坊里都环绕着四四方方的坊墙,每个坊里都有差不多一里见方,所以又叫做“方里”,那时候,只有富人才有健马,一双新鞋子又极为昂贵,一般的人绕着坊墙走要花上半个时辰,为了这个今天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代价,很多人因此终生足不出户。

在这些密闭的坊里之间,长安城里也散落着辉煌的纪念碑,大街上有高耸的石柱,宫禁里有巍峨的楼阙,寺院中有庄严的宝塔,可是和这城市异乎寻常的规模相比,这些点缀都太过微末,太过琐屑了,就好像一个巨人从来都顾不上看一眼他的大脚趾头。长安也是如此,它的头脑时不时想深入一下它的内心,但因为内心太大太广,头脑又天生羸弱没有行动能力,所以它只能在内心的四围周游,而迟迟无法深入,那匮乏照明的内心由于过久的黑暗,看起来永没有被充实的希望。

我劝您不妨在想象中造访一下长安的内里。如果您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那些个四平八稳的方块,您所看到并不是由里而内的渐变,而是互不相干的序列,皮是皮,瓤是瓤,您将会发现一道奇特的切面:安静规整的表面只是幻象,皮肤下面是斑驳的孔洞。在各自画地为牢的囚笼中,挤满了这样那样不安躁动着的生命。

对于物质的热望或许并不是长安的人们所独有。但是,在一种妥帖的管制下期待着隐约可见的生趣,那便是一种长安的风景了。要解读长安的秘密,最重要的不是它的大字天书,也不是它见风便死的秘密,而是各种僭越的可能,是撬开门缝,窥视门里秘密的乐趣,那乐趣宛如乱伦强暴之于正常婚姻,有一种异样的诱惑。

从高空看下去,在长安居住的人们秩序森严,这城市像一面结冰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涟漪。但是,在微小的肌理上,您可以看得到像土拔鼠一样辛苦的人群,不管他们是金字塔最顶端的贵族,还是贫民窟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各自住在各自的孔洞之中,日夜挖掘着各自的生活,区别不过是前者高敞,后者逼匝,久而久之,不是他们淘空了所有的意义,便是意义淘空了他们,被打穿的空洞像瘟疫一样,向着千百个互相矛盾的方向蔓延。

这城市的祸乱最终归结于四种身份模糊的人。

在皇城的偏门,人们时常可以看见宦官出入,脸上带着诡谲如一的笑容,他们和寺庙里的僧尼一样,都是些性别可疑的人,他们知悉每一具尊贵身体的命门。通过私下里变卖偷窃来的珍宝古玩,或是交易政治流言,他们又是使得那不容置疑的意义一点点流失的人。

恶少,今天北京的人们管他们叫做“胡同串子”。他们是些不安于自己处所的混混,这些恶少的兴趣超乎自己的土垣之外,渗透于各种孔洞的缝隙中,正是他们,这些居无定所的流亡者,泄漏了墙与墙之间的秘密。

拾粪人通常被看成这社会里最下贱的职业者,可是唯有如此,在别人捏起鼻子来转过身去的时候,他们才可以自如地出入于每一座门庭,他们的营生永远直通每一间卧室,平时随处皆是的繁文缛节,在他们那里都失去了作用,他们因此通晓这城市里一切的暗门和秘道。

最精明的商人常聚集在城门外的关厢处,在那里他们不用交税,却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最大的利润和最广泛的关心,最可怕的是,他们懂得怎样和数字打交道,这样,除了搬弄是非之外,他们也就掌握了这座城市最核心的秘密:怎样锻造出一个威慑人心的、看不见的结构。依托于这种结构的生活,未来的人们叫做数字化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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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鲍希曼,西安府北门

3

“听起来是非常有趣的故事,恩斯特,只是这样的探究太花费时间了,我甚至还不知道怎么进入这座没有入口的城市!我可不可以用克虏伯大炮将这城市炸开?在象花一样绽放开来的废墟里面,我会不会发现波斯地毯和萨珊式样的金杯?”

——那样就没有意思了,弗雷德里克先生。其实大炮和火药一点都用不上,因为长安是一座很容易被攻破的城市,另外一个粗暴而短命的五代皇帝,中国古代最伟大城市长安的终结者,就是从里面攻陷这座辉煌都市的,按照中世纪欧洲人的想法,当人力有限的时候,一座堡垒应该修得越狭小越便于防守才对,但长安庞大无比的外郭墙绵延数十里,却不纯然是为了军事防御的需要。

它为的是支撑起一个巨大的结构。对许多长安人来说,这个巨大的结构是一颗完整的“心印”,这颗心印哪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也会立刻丧失所有的价值,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破”。“国破山河在”,一座已经被攻破的城池,哪怕它的物理形态还基本完整,在中国人那里也已经毫无价值,一座破城只有还给创生它的风景——在中国词典里面,“墟”和“城”的写法只有细微的不同。

没有人知道长安究竟是如何起源的。这座城市号称十个月就已经建成,这在西方人看来是很惊人的速度。但在这十个月内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据说,大兴长安城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子,这个村子叫做大兴村,后世谀媚的史家管它叫“杨兴村”(杨隋)或“唐兴村”(李唐),村前有一株巨大的、地标般的老槐树,树上日影流转,树下绿荫如水,夏日黄昏时分,穑夫野老就常在树荫下厮混嬉耍,这时候,出现了一位异人叫做枨公的,打断了碌碌群氓们的游戏:

“天子座位,何故坐此?”

不管那是否又只是中国历史学家的杜撰,意义的产生需要这样一个被附会的时刻和地点,最空虚、最不着边际的郊野的逻辑翻转过来,便成就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都会,大兴村就是大兴长安城的肇始之地。在大兴村的原址上,建起了巍峨的大兴宫,以此为基准,圈墙、给地,大兴城似乎是一夜间拔地而起,大兴宫前还是那棵默默无言的老槐树。

最初的筑城者是大兴村的庄稼人,他们的活儿简单又利索,他们只是在田间土垄上开出一条大道,一条白净的,无比宽阔的,几乎寸草不生的灰尘大道,道中间,是一条窄窄的沙堤,只有皇帝和高官才有资格在上面行走;然后,那些庄稼人在大道旁开出深深的排水沟。他们用平整土地挖出的,仔细筛过的土砌成高仅过头的坊墙,不高不低,正好将将遮挡住不怀好意的眼神,最后他们在坊墙上刷上干净的白石灰。

就在一夜间,干净的白墙们奇迹般地拔地而起,绵延向大兴城的没一个角落,像是一个自我复制的梦境,最初的大兴村已经丢失在这梦境的深处。这一夜之间建起的白墙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过客,一座伟大的城市诞生了……求取功名的人们,走方郎中,商人,火爆脾气的胡人雇佣兵和云游僧,他们全都选择留下来,心甘情愿地做这城市的囚徒。依照他固有的爱好,走方郎中正要在墙上贴上自己狗皮膏药的广告,就被守卫京师的金吾严厉制止了。

——只要有这面白墙还保持着它的素朴,它就会永远吸引着好奇的、想要窥伺墙里的目光。那一道道与田野景色如此不同的洁净的白壁,使长安的居民们感觉自己正在建设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城市;虽然他们永远不知道,一墙之隔的田野里是否还是那般单调的景色,但对于想象中墙后的艳羡,却总撩拨起他们在墙上涂写姓名的冲动。吸着鼻涕的小流氓们不断转移守街金吾的注意,好把他们的脏手印按在墙上,那一刻,做些零碎买卖的小商人在不远处逡巡,伺机向所有的人兜售他们的货品:那些成分不明的黑腻梨膏糖。

白墙却总要频繁地刷洗。天知道,只要有一个月无人照管,野草就会吞没这座城市,青苔和狗屎就会涂上仓卒砌就的汉白玉台阶。如何向人们解释,这座浮皮潦草地建立的城市其实只是一个巨大的空壳?这并不重要,因为热烘烘的生活很快就会充满它,像一个蒸蒸日上的气球。

问题是,如何千秋万代把这座城市维持下去?如何一直都能调出新鲜的,冒着晶莹的热气泡的白石灰?

鲍希曼说服他的朋友继续听下去,纵使这急性子的人还没有“看”到任何足以吸引他的东西,长安的故事还完全没有展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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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寺遗址

质料

1

今天我将向您讲述的,并不是如何进入长安这座城市,如果您被它的生活所吸引,您其实早已经身处这座城市中了。是的,观光客才东张西望地拍摄下他们感兴趣的一切,而在更长远的生活里,这城市有买不走的自己的气味,有琐细但弥漫四处的观望世界的方式。

——哪怕这种观望甚至需要你暂时闭上眼睛。

土是长安最寻常可见的物事。风暴里扑面而来的一阵灰黄的烟雾 ……  常会使你艰于呼吸,无以视物,不知又过了多久,人们才能从烟雾中分辨出那遥远“地平线”的位置,但那水平线并不是地平和天幕的交界,而是他们面前最近的一堵土垣的上缘。

土黄色的街衢,土灰色的天空,沙暴过后那不是今天的北京,那是一千二、三百年之前的长安。绿树间转头便是尘土的世界,灰扑扑的屋瓦的海洋。

你知道中国人常常用“黄尘”或是“红尘”形容世界,人生命运的枯荣,从破污鄙陋的草舍,到金壁辉煌的宫殿,多半还和土密不可分。纵然木构是一种简易的自承重体系,北方的房屋多半还是需要土坯墙的遮蔽,一来帮助荷载,二来可以防风,长安也不例外——即便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它的最高统治者,也不过是坐在土台上细土夯成的墙壁后面,只是多些螭首、鸱尾、悬鱼、搏风之属。在古代的文学作品里,经常会提到“椒房殿”,汉朝以来便是最糜烂帝王生活的标杆,那也不过是涂墙的湿泥里掺和了某种类似花椒的香料。

是土便免不了脏,只有来自名山的土,又用网眼很细的网密密筛过,经过烈火烧锻,后果才有所不同,极致便是长安独树一帜的秘色瓷器,晶莹洁净宛如明月春水,但这些瓷、陶、砖、瓦最终难免被打碎——与缔造它们的权力一起,它们难免成为和脏土混在一起的垃圾,既不复美丽,也不能回转原形,又是几亿年的光阴,才能让它们解脱于物质轮回的洪流。

下雨的时候,一切的土便成了泥。在三月小雨的时候,黑色的春泥从嫩草的缝隙里泛起,依然是道不错的风景,小心行路的旅人们常怀有被玷污了的不幸,所有的男人都忙不迭地挽起新做的袍子,骑马的人高高地把脚悬在金障泥上;然而当暴雨在大道上形成了山洪,困顿于泥中的人们衣容全污,久而久之,便忘记了羞耻,不再觉得脏了。

在远离大海的大陆的心脏,长安是一个尘土的世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尘和泥是它的不幸,似乎也是全部的光荣。

乍看上去,花是一种和土截然相反的东西。在长安滔天的泥尘中,花是少数不会被玷污的东西之一,在暗色的世界里,它鼓舞起各种对于生活的明媚的臆想。长安人用嫩柳枝刷牙,用白檀油清洁身体,用九月初霜的露水,沏芙蓉花瓣入类银似雪的邢瓷,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花是尘的反面,是庶民的理想。

那只是一种幻觉。在长安,花和尘其实是同一样东西,它们都没有量数,因此它们是无处不在的,因此,每一捧泥土,每一片花瓣和整个城市一样意义非凡;它们不是一片遥远的风景,而是致密的包裹着肉体的锦缎,这柔软的织物使得固体的世界变得捉摸不定,使得坚硬如铁的命运有了缥缈的转机——那出路不在清洁或龌龊的世界的夹缝里,而在于土和尘无止境的彼此幻想中。 

2

而金石玉不一样。它们都不是寻常物,也不会被轻易打碎,打碎了也不会脏。一方面,它们不朽,自来不属于这个尘土的天地;另一方面,它们又不纯然是无情世界的一部分,它们成了沟通肉体和无情世界的信使。您今天看到的唐朝的摆设,在大英博物馆或是 Kunstgewerbemuseum(手工艺博物馆)明亮的灯光下,那些人们不明所以的花纹,看起来无非是惑乱耳目的装饰。可是暗夜下的锦被中,这些小物件都曾带着把玩者的体温。它们与其说是用眼睛看到,不如是用身体察觉。

在任何文明之中,黄金都是一种贵金属,可是中国人用黄金做成的盒子盛放玉、石。“奇石”总是和“云根”连在一起,因为它们同从自然的秩序里升起,它们源于那些曲回的有机形体,撩拨起对于活物的欲望,却又超越了终会衰老的有生命的形体,崔惠童呼锦石为 “贞女”,白香山口中亲昵的“涌云”,都在暗示着石头和性的关联,可是对石头的痴迷远远不止肉体的眷慕,它们排列在暮色中迷茫的白沙里,使眼睛失落,像是浩瀚无边的大海中的孤岛,又像是即将喷涌而出的大陆。

长安人为这些多孔窍,而又不透明的东西着迷,随便从一个角度,他们每天都会发现石头们新的姿态,这些姿态似乎又永远不会穷尽,观者的手指可以跟随石头表面的起伏而律动,那些不可见处的转折,却排除所有肉体的官感,只依赖内心深处的感触——他们想象自己是一只蚂蚁,那么石头就是整个的世界。一面,他们在这没有始终的世界的孔洞“里面”穿行着;这同时,却有另外一双眼睛也在从“外面”关切地望着。他们知道,那也不过是自己。在这种双重性的注视里面,没有内也没有外,没有绝对的穷途与去路,也没有大和小,他们沐浴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离温软的玉所代表的不朽,只有半步之遥。

在长安的想象中,终年积满冰雪的昆仑山是世界的门枢,它集中了所有这三种东西:金、石、玉,还有下面我们要提到的透明的水精,云雾缭绕中,昆仑山有着一扇黄金的门,棱嶒的山石下面,有曲回的门径通往这山的腹地,它的整个儿就是一颗玉,玉有一颗传说中晶莹澄澈,又永远看不见的心。传说中,昆仑山的腹地并不是游仙者臆想中的一个桃源天地,可以装得下整个世界,相反,它是一段绝不断续,却也没有始终的道路,那里的台阶直通向造物者的门庭。

建立了安西、北庭都护府的,空前进取的唐朝人已经到达了这座山的脚下,可他们没有勇气进入它神秘的空气稀薄的谷地。或者说,他们更愿意在长安幽暗的卧室中享受想象的仙境。他们把金香炉做成一座山的模样,把玉做成种种亲近身体的曲折形状,把石山架设在夏日多雾气的水池上,这时候他们的肉体便随想象扶摇直上了,反倒是灵魂沉入了水底,躯壳贴伏着随风起伏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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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防,《长安城图》

3

中国人从来都没能学会制作玻璃一类的透明材料,所以水精成了让他们痴迷的物事,一种纯粹的舶来品。有一次在长安西市,有人用五十个金币,向来自粟特的胡商购买了廉价的“水精”,天哪,那不过是红海边沙地上天然形成的玻璃珠子而已。

在阿拉伯(天方),水精用来制成透明鸟笼,饲养一种不怕暑热的“却火雀”,进贡给喜欢奇怪物事的的唐朝皇帝。然而皇帝给了水精意想不到的用途:在太极门的门楼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水精帘子,它用银丝穿起的无数水精珠串制成,逆着太阳,在檐影下反射着不太引人注目的微光;急着办事的大臣在得到皇帝的特许后,匆忙赶上阶去,不意却迎头撞上这面透明的水精帘子,根根冰冷的珠串长蛇般蓦地滑上脸面,又一瞬间飞散在他们身后的空中,这一回它们迎着光线,像是许多细小的流星在白昼的日影中飞驰而过,寻常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这唐突的一幕,却会惹得在高处看热闹的妃子们哈哈大笑。

普林尼说,水精是石化的水,唐朝人则以为它是冰英,凝露,月光——岂止如此,在长安,水精可以是凝冻的雨,是初秋的霜华,是历千载不融的终南积雪,但也可以是一间完全向世界敞开的旷野里的房子,但这样的东西在长安并不存在。

在长安,透明是一种在人间世所匮乏的品质,从水精的一侧望去,它是完全透明的,透明到几乎化为无的程度,可是,当触手抚摸时,水精却占据了实在的、坚硬的体积,在这里,透明意味着一种不可以到达的深度,象目光一般深邃,但它却有明确的向度,不像水一般可以随意进入,变换方向——这种品质让唐朝人捉摸不透,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隐隐约约的暧昧是当然的状况,是万物万事皆有可能,而透明意味着空,真正的寂灭是无法再流动的。

深蓝色的晚空中悬挂着长安的夜月,静默的黑暗中,银丝穿起的水精珠串几乎不容易察觉,只有微风吹来的那一刻,人们才发现空中其实有物,除了这些荧荧有光的珠串,还有被月光擦亮的灰尘,在汗漫无边的太空中飞舞。

那是有限中的人们接往无限的时刻,无可遮蔽无可逃遁的方向,可望之欲往之而知其不可往的神伤……这凝神的一瞬间才见出无可挽回的意义,在长安,透明其实是最不透明的东西。

身体

1

您想必知道,马可·波罗奉忽必烈汗的名义游历了许多城市,但他最终在扬州城中谋取了一个正式的职位。他知道,在中国,游历者是不能深入一座城市的生活的,在唐朝,李白和杜甫都是伟大的游历者,但至死,他们都没能在长安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宅院。

一个人在没有在长安晋身之前,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的机会,除了冰冷的墙壁他什么也看不到,即使他在这城中呆上一辈子也罢;而对于许多求取功名的人,来到长安只是为了离开这座城市,而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也不曾向街边的人们瞄过一眼,对他们而言,这城市也等于没有存在过。

每个在长安的外乡人,都要耐心地等待这城市向他们开启的一刻,就像今天在柏林,纽约寻找工作的那些年轻人。所不同的是,在长安,除了极少数的官吏会老死在自己的家中,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是异乡的过客,而跟随他们的奴仆们虽然足不出户,从不离开长安,但他们连自己这辈子在什么地方活过都不太清楚。

在长安的访客需要寻找和等候一张面孔,一张他们认识的,也将从人海中辨别出他们的面孔——许多年轻气盛的异乡客,本认为自己的文章见识天下第一,但是长安匆匆行旅之中,通常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在经历了这种寻找和等候之后,很多人都会丧魂落魄。在意识到了这个城市的巨大之后,他们失掉了比较一切的尺度,他们所居住的小旅舍没有向外的窗户,大街上并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并没有特别的东西值得注目。

——他们就象生活在柔软的蚕茧里的婴儿,浮在一个没有着落的虚空中,这让他们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

在等待奇迹发生的过程中,许多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地方:在那里,一个人可以安然地观察别人,别人也可以偷偷地观察他。人们都以为,艺伎是日本国的发明,其实她们在长安早就有了,她们的身体和面孔,是外来者潜入长安的小径。

——艺伎的最大特色,就是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让你永远窥不见她内心的活动,甚至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她有一张程式化的面孔,但这张面孔并不显得呆板,相反,它们就像昭示天下的擘窠大字那样,它们一遍遍被刻在石壁上——被无数只不同的手——单体的个性因此被减少到最少,这并不妨碍一撇一捺里面那些雄健的姿态,只是从此,这些习惯性的姿态有了逼迫的、非人的力量。

你不会和一名艺伎发生爱情,除非你揭洗去她脸上的妆束,相反在艺伎的面前,你有时会感到慌乱,因为通常时候,人们从对方的脸上读到自己的表情,而这一刻你和她彼此流逝的时间,却像泥牛入海毫无讯息——看上去,你淡定地观赏着歌舞,应和的神色早已在你的心中编排,大喜或大悲是不该于此浮现的,你只有坚忍地注视下去,哪怕你的眼神里已有些许的倦意,你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般的一片空茫;而与此同时,她也在偷偷观赏着你的表演,在那具躯体的背面,她身后的帘幕里躲藏着爱慕风雅,又身居高位老于世故的学士,顺着学士目光的指引,她在自己的身前挥舞着那张为你专设的面幕,这张面幕离你如此之近,有时甚至会碰上你的脸。

这出活剧的结局通常有两种:在其中一种情境里,你的目光穿过了那张面孔,依稀的幻觉出现在艺伎身后的帘幕上,隐隐深入一片柔和的、金色的山水,在那山水中浮现出深不可测的狡黠笑容;在第二种情境里,你却被那张面孔挡住了,透过那层厚厚的白粉,你看到了艺伎脸上细小的汗珠,这时候,是她,一个普通人,在一具肉体之中现出原形,她开始感到慌乱,在她的眼睛中你读到了另一个世界泄漏的讯息。

2

你依稀瞥见的金碧的山水来自一顶锦帐。

在长安,你如果是个体面的男人,你一定会乘马出行,妇女们则时刻都躲在轿子中她们的翠帷里,在平时,男人若是接见比他辈分低的人,也一定会坐在帷中。青色的帐顶象天,端坐的床榻是地,而面前垂落的珠帘是他们半敞开的门户。

“帷”据说来自于游牧人,不能打仗的女人和老人藏在帷屋里,拖曳着他们的是三驾牛套挽的大车,在胡人入主中原的南北朝,他们没法再在大漠上摆弄他们的帷屋,但在汉地炎暑的庭院中,不论是思乡的胡客,还是追慕时尚的汉人,依然会支起帷帐来宴饮。

其实,上古的中国人已经开始在他们的楼阁里使用帷帐,这多半是因为那些木构的房屋不能防风,室内需要额外的更亲和于肉体的遮蔽;汉朝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把帷帐埋在他们的墓中,象征主人不可侵犯的位置;人们还学会用帷帐招魂,汉武帝有一位美丽的妃子,当她死去之后,他雇佣一位方士找她回来相聚,在隐约透光的青帷后面,一枚小小的蜡烛创造出她灵魂归来的幻象。

“帷”和“位”是谐音字,也意义相关,长安的奴婢地位很低,普通的奴婢不允许化妆,也就是说,自然、敞开的面孔不能算是一张真正的面孔,而有地位的贵族妇女才蒙着厚厚的面幕,坐在华丽的帷帐中,有端庄和摆布的表情,贴着金叶和翠钿假造的笑靥。战俘,乐户,不仅仅身体属于他们的主子,心和眼也是如此。他们的主子们在做爱时,毫不忌讳奴婢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身体也是主子身体的一部分——不过,是排除了知觉的一部分,一个没有自己可以端坐的帷帐的下贱人,在长安是没有自己地位的——非但没有地位,他们甚至被剥夺了自己的表情。

您会感到困惑,因为这一天我们都在谈论“被看”而不是“看”——在这种计较里我们都来不及睁开眼睛。我们学习摆布自己,就像一具英国蜡像一样,我们穿上厚重的只在礼仪时穿的靴子,披挂上层层的遮挡视界的帘幕,作为一个现代人,你会困惑在这样晦暗的光线下,在类似于神龛的重重布幔后面,怎么可能有一幕清晰的印象?

你会困惑,在幽回的庭院里,帷帐里的人们在向不可见处注视着什么呢。

但我的朋友,不要感到惊讶,在长安,人们就是这么开始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觉的。玉堂的画屏上是寂寂无人的空山,寺庙的墙壁上绘着回转身去的人,殿宇最黑暗处的塑像没有阴影,宝塔顶尖的最高层没有谁登临过。一切都已就绪,但一切却从未发生过……在长安,形象总是准备给那些最不需要形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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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陵

3

当你放弃抵抗,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你会在长安经历爱情。爱情是另一重进入长安的秘密门径。你可以选择逃避,这样你就会有一个体面的结局——即便那是个平庸的结局,但如果你选择爱情,你要么会去往你企盼中的福地,它非此不能涉足,要么你将会一贫如洗。

我将告诉你所有的秘密。

你首先要穿过古寺头一条幽深的巷曲,在你向时营役的大道旁,在长安,所有的正经人都会对此视而不见,但你知道,那是你必经的门径。

不要搭理那些口蜜腹剑的皮条客,不要听从那些蛊惑人心的口唤,你需要有耐心,需要格外留心那些看上去没有去处的墙垣,宅邸紧扣的门扉——那,其实就是一扇普通的门,横在一座几近坍塌的土垣当中,肘版横木畐,但你会在门前怅望良久。

你需要一个借口,这个借口就是你的敲门声,因为你渴了、倦了。不必疑惑你是否真的需要那一瓢陌生人恩惠的饮水,你只是需要一个如约而来的线人,她有带您进入这个迷宫的能力;在表达愿望的时候,不要吝惜你的金钱:“许”,是草拟一份暂没有接收者的契约,当“许”的一瞬间,你唯一的条件是无止境的依赖。

“有人入来,急下帘者!”

登堂入室的这一刻不需要语言,能言的鹦鹉,替人说出他们想说而不能说出的话——那个此前密丝合缝的世界,如今,正在慌张地遮掩它走漏春光的缝隙。

堂外阁子中应声而出的那女子,登时使得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她轻解罗衣之际,“辞气宛媚、态有馀妍”,她的身上,集中了古典世界里的女子对男性所可能具有的最大诱惑。

只是这欢爱宛如一具张满的弓,破坏了平衡的弧线之间,势必为更大的空虚所填补,在这一箭射出之际,你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凭恃,剩下只有潦草的敷衍;在那边,交付之后,她的心中也充满了畏惧,因为这妥协是暂时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悲剧将不可避免,因为欲望的链条在绷到极紧的那一刻势必断裂,却再也不能接续。那势如流星的疾矢,注定将为它的下一座标靶所牺牲。

现在,您需要签署那份无条件的契约,作为这别开生面的游戏的代价:你或者跻身更高一级的秩序变作主人,或者沦为一个更黑暗的世界的囚奴,但不管怎么说,你在付出的时候也同时收到了赠与,在前方那个让你倍感懵懂的高级世界里,你或许注定将是一个被摆弄着的棋子,但在你的身后你收获了全部的灵与肉。

令人吃惊的秘密是,在这种爱情前面,你需要臣服——如果这个词让你感到被冒犯,那么我们就说,你需要兑现那无条件的契约,把自己交卸出去,这叫做“从”,既然你已经郑重地“许”过,我们西方人或许会对这样无可挽回的承诺感到深深困惑。

就和年轻女子的秘密一样,你苦苦思索,终于发现这里面的秘密,原来在长安,丧失自己才是获得出路的唯一方法。丧失方向的爱情因此也是一种成年仪式。

你会发现,秘密的门庭向你打开了,它通往一座这城中并不多见的高塔,虽然你看不到什么,这黑暗的前方突然有了方向。

处所

1

今天我们终于可以进入您所关心的正题了,虽然它听起来更像是结束即将来临。

当我们登上这座塔的时候,我们终于从高空看见了长安这城市的模样,它看上去其实非常简单,就像一个里外相同,大小各异的俄国娃娃,或者是圣诞节时候人们送来的一层一层包裹着的礼品盒子。墙,还是墙,无边无际的白石灰刷就的墙,有的新鲜光亮,有的陈年污浊,这些墙只为路口和广场,以及偶尔一现的别的高塔所打断。

和坊墙里的世界比起来,荒芜的大街看上去更像是乡村的圩场。在偏远的北方乡村的山丘上,你还常能俯见这样枯燥单调的风景:绿杨荫下一圈低矮的土墙,里面稀稀拉拉布置着一些土坯房屋,这高空的鸟瞰,和我们在墙外向里窥视的印象,或是困处于墙内的感受大相径庭。白日里,顺着尘土飞扬的大街走着的都是些低头无语的人群,每当黄昏来临,大街上便一无所有,如死般的静寂。

在蓬勃盲目的墙后面的世界和空虚黑暗的大街中间,是树,长安的创始人隋文帝走过他的皇宫门口时,还认得出大兴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依稀看见大兴城的设计者之一高颍在树下闲坐,那个死人的灵魂告诉他,要留下这棵树,树不仅仅是他们子孙的荫庇,它也是久远运祚和见不得光的秘密的护身符。

桑树、柳树、榆树和槐树,是长安常见的几种树木,“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罗敷女,羽林郎的故事我不必和您多讲,桃树、柳树都有驱邪作用,但同时又是男女欢爱故事必需的出场物,柳树如同榆树、槐树一样,是常见的街树。柳荫、榆荫、槐荫遍布长安的大街。

尤其多的是槐树,长安天门街,也就是朱雀大街上的古木大多是此类,木质坚硬的槐树,树兜可以合抱,树身可以高到十丈,大槐树有圆形如伞盖的树冠,挂满青绿色的叶子,花朵串串白黄。种植在九衢上的槐木不是为了荫庇它的子民,而是为了卤簿仪仗般的气派,在古代,朝廷种植“三槐九棘”,坐在这些尊贵的树下的都是公卿大夫,面对三槐的便是三公,遍植槐树,行列森然的大街叫做“槐衙”。

——树的根须深深地抓住大地,使看似孤立的生命在地下连成一片网罗,而绿荫却割断了地面,让坊墙后面的世界彻底地从视野中消失,纪念碑和高塔退隐到阴翳之中。它使得人类的勃勃野心在树影中变得模糊,使得每个人都只能看到他自己的世界,使得困顿的生活不再成为集体的问题,而只是一种个人处境;它使得羞耻的梦境、乏味的豪华和无意义的琐细都只在它们各自的想象里流转。巨型的结构、阴暗的内心,加上柔和的边缘,完美的大国寡民的理想由此产生了。

在被褫夺了生活的大街上,绿荫深处的缝隙是门。

所有的地方都是潜在的门:回转的篱墙深处,总有一处潦草地用树枝遮蔽起的缺口;乌头门、版门、车门、或是透露着人面桃花消息的柴扉。你急欲进门去,却需要向线人交纳赎金,才能掌握打开门的秘钥。侵入的一瞬间,你或许会感到后悔,因为高昂的代价或让这墙里平淡的生活黯然失色。

墙的作用远远不止于防御,因为焦虑着的人们渴求着被墙遮蔽的窗,期待着惟其敞开才能深入的风景。长安却是一座没有窗户的城市——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当所有的窗户都开向庭院时,它们其实是内心的窗户,在浓密的树丛中犄角相依;它们是隐士多孔窍石头里的九曲,而决不是忒修斯的父亲向爱琴海眺望归帆的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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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寺遗址平面图

2

在长安四方的坊里中,那些冷僻的,无人过问也无法形容的地皮叫做“隙地”或是“围外地”,隙地实在有太多种,毫无例外的,它们都没有名称,隙地总是灰色的、暧昧的,它们之所以有时显现于世人的面前,实在只是因为它们周遭的际遇,在白墙和白墙的阴影之间,它们悬在长安城方正的秩序中,像鱼脊骨下凌乱的小刺。

一种是四隅,直到今天,人们还把在绝望境地里的心情形容成“向隅而泣”。有势力的人的府邸或是家庙,总是抢占了最显赫的位置,他们的大门开向坊内最繁华的大道,或者干脆就打破坊墙开向大街,他们的墙基直愣愣地切过所有阻隔,还有和他们不相干的一切;那些被驱逐的人们只有逃往坊里的四角,怜悯他们的有司一般并不加以干涉。除了随风聚散的市场,这四角是这城市中最暧昧的所在,最堂皇的宅第在此也无法布置,逃到那里的人们索性撕脱了一切伪装,赤身裸体地出入于规矩不正的门庭,不分昼夜地狂欢作乐。

太监、恶少、拾粪者、商人……都在这里不可思议地汇集了,宝物、流言、遗垢、银两,他们各自保有的硬通货,以一种天才的方式互相交换着……

一种是来历不明的空地。比如,在长安,太庙的门前是一片谁也不情愿清理的土坎,缓坡上有一棵孤单单的柳树,在它的四周荒草不生——“独柳之下,不能荫庇”,这是一扇通往灭亡的死门,长安城中刑人的去处,那里总有些不期而至的看客。就在他们猥滥的说笑中,负责行刑的神策军会风驰电掣般地到来,马后拖曳着即将就死的囚犯,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里,军士砍下他们的头丢弃在泥中,那些满脸污垢,目眦皆裂的头颅,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扛在某个西域酋长,豪贼大盗的项上,而如今它们都永远沉默了。

一霎间,闲人门被吓得噤若寒蝉,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小心翼翼地聚拢来,往血泊里的尸首上吐几口吐沫,然后仰头来瞥一眼头顶上澄蓝的天空……

一种是废弃了的凶宅,积了多少年的阴气。只有拜火教徒所建立的祆祠,或是不入正祀的竹林小庙,不计较这些忌讳,才会大模大样地入据其中。但奇的是,这些庙宇的香火反倒旺盛,招惹来贵胄之家的妒火,让有司勃然大怒,最终干脆宣布关闭这些淫祀场所——因为它们不成体统。但一到晚上,在荒草曼生,但规模依旧的庭院里,狐狸就开始作祟了,她们扮成年轻的女子,在庭院门前招徕所有的路人,嘤嘤咛咛撩得人们心旌摇曳。尽管大多数人都害怕她们,绕得远远的,还是有年轻大胆的过客,欣然应邀进去宴饮。在一墙之隔的院里,那些大户人家观望着灯火幢幢的这边,心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你尊贵的边界,却变作了别人游戏场上的看板。

有能力无视这些桎梏和纷乱的,都是些胸怀异禀的人们,比如那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昆仑奴磨勒,“风尘三侠”之中的翘楚。对他来说,屋顶就是宽阔的大街,无数纵横交织的墙缘,倒成了万千可以漫步的小径;在三丈以上,是寻常生活不曾到达的高度,在这高度上,他随心所欲地改变这城市业已编排的秩序。令他开心的一件乐事,就是闯入富贵人家的深院,把从年轻美貌的女子从温热的锦被里劫走,带到她更值得相与的情郎的身边,他可以左腋下夹着这女子,右腋下夹着她的情人,轻松地翻越十余重土垣和门户,丝毫无视地面上人们生活的逻辑:

“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昨夜来者),势似飞腾,寂无形迹!”

要知道,昆仑奴所挑战的不是别人,他可是长安城的守卫者郭子仪——便是《打金枝》中驸马爷的父亲,便是令曾攻入长安的吐蕃兵不战自退的郭令公啊。让郭子仪也悚然变色的,不仅仅是昆仑奴飞腾的能力,而是超乎寻常生活秩序之外的另一种可能,从前,人们对这种可能绝无勇气想象,它只能由一个自魔镜里世界来的人唤起。磨勒手持匕首飞出高垣之外的时候,像是一只鹰隼,自如地扇动着他的双臂,纵然攒矢如雨,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在纵身飞起之时,这位阿拉伯的黑人侠客向下瞥去,那曾经高傲的长安,如今就像一张扁平而纷繁的波斯地毯,他向翘着颈项叫骂的人群投去无情的嘲笑。

3

唐朝人并不自我封闭,与此相反,他们都是些世界主义者,在阿拔斯王朝的第一位哈里发阿布·阿拔斯-萨法赫把巴格达变成世界之枢时,也正有一位本是高丽人的唐朝将军率领他的士兵翻过帕米尔高原,就是在那次恶仗中,中国战俘把火药和造纸术带到了西方世界。

可是中国人并不习惯久居在敞开的环境中——比如红海边那些炎热的沙漠,让高仙芝溃军中的杜环经行多年后又回到了长安。身经百战出入生死的将军,在久违故“园”的受降城上也会犯起思乡病,远嫁逻些的文成公主,在晚年的时候,一定要死在松赞干布为她建起的罗布林卡里,因为那里有类似她故乡的松石和园池。

你一定听过《威尼斯商人》中的中国盒子,是马可·波罗从大汗那里带回了这个有名的游戏。当你得到全部三个盒子的时候,您也就明白了中国人的城市。唯一不同的是,真正的中国盒子里面并没有一张蜷曲的纸条,谜底都在层层的盒子自身的材质和构造里面。

「用赤金制成的盒子上面写着城中之城

「用水精制成的盒子上面写着塔中之塔

「用湖石制成的盒子上面写着园中之园

您一定马上就可以猜到,“城中之城”象征着权力,权力需要在逐次退隐的黑暗里保守它诡秘的心机;“塔中之塔”象征着视觉,在向上层层拔高的天空里,好奇心获得了最大的解放,而疏离、厌倦和空虚也由此开始;而“园中之园”是最晦涩的一个谜,是的,它象征着爱情,但是它是一种无望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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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陵华表

园中还是园,但你并没有看见多余的疆界,逐渐深入的小径,诱使你步入新的漫游。在夜晚,你看见一个白衣的女子迂回着向你走来,隔着一条曲回的小溪,她似乎开始依着一条看不见的路径舞蹈,你不明白她身体的逻辑,于是打算拦住她问个究竟,可是当你追随着她开始又一轮的漫游时,你突然醒悟了,那个永远和你睽隔的女子不过是你欲望的化身,你们注定彼此观望。

你看见隐隐约约的灯火和人声,你在疑惑它们是从那一个方向来,你思忖夜深时会是谁如此轻妄。待你转过九重树篱,却意外地发现这些灯火和人声并不在你的眼前,而是隔得很远;当你开始厌倦这幻影时,她们却又在一水之隔曼声歌唱……你突然意识到,那些远远的人声和灯火不是园外的风景,而是你在水中的倒影。你在黑夜里面却把这遥远的一切看得如此清楚。

你又看见了土山上那座轩敞的亭子,通往是那座亭子的是一条极为细窄的,象征着郑重和友好的玉石台阶,它们在无声里向你呼喊,“多美啊,在此停留吧”……这像是一种令你熟悉的召唤,可是,那个在水一方的美人,她丢失的记忆在这亭中的石桌上,像一件湿淋淋的衣服,中间并没有你熟悉的散发着芬芳香气的肉体,你因此感到灵魂出壳的恐惧……

在沙漠中追逐自己的脚步时,唐朝的士兵感到了死亡的恐惧,但在长安,他们会在后园中心甘情愿地追逐那幻象和倒影,夜复一夜,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时运

1

现在到了谈谈时间的时候,当你意识到了那些别样的处所,你一定会同时感受到和它们系在一起的时间,对,那不是一具有发条的时钟,它是时间,单纯的时刻是没有意义的,时间还要加上人们的遭际,那就是时运。

在长安,鼓是公共的时间,而钟是私人的时间,而后者交给一个最缺乏生命的人来保管。每当昼夜交会之际,钟楼上的老宦官走到沉香阑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城垣外即将西沉的落日,好在它开始迅疾坠落的刹那,准确地挥动手中的紫檀木锤。

——那声音其实很轻,但它会让某一个墙外的人听到,那在高高鼓楼上的鼓手,立刻轮圆了胳膊,击响威风八面的街鼓。第一声催促的街鼓,就像一颗投进水潭的石子,水的波心不动声色地向外扩散,在城市的中心,每一记鼓声响过时,黄昏的阳光便掠过一个街区灰色瓦片下的檐角,当最后一声钟鼓响起的时候,全城都已经沉入静寂。

在晚钟敲响的时刻,街鼓让所有人听到了催促,唯有妓女们虚情假意地挽留自己的客人,好让他们错过投宿的时间;那些不甘心回到自己栖身小庙的浪子,他们今晚上就要面对一次暂时的困境;而停止了手中活计的疲倦的普通人们,在奔向属于自己的那张破床榻的路上,已经停止了所有的思想。

四围是一片寂静。没有多余的声响,甚至也没有类似老北京那种“萝卜赛梨辣了换”的吆喝声,只有屋檐的滴水声,在古池塘里发出很大的回声……

一更到五更二点或三点是长安夜禁的时间,第二天要早早上朝的官员睡得并不安稳,因为他们惦记着第一记晓钟的响起,在长夜里任何的一丝响动,都会搅扰他们久已脆弱的睡眠。他们就这样辗转反侧着,偶然的一念间也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如果那一天清晨,传栌的快马飞跑着从每个坊门前弛过,敲着与众不同的木铎——人们知道,那便是早朝取消了,那一刻,全城若是真的很安静的话,您就会听见所有的人,包括皇帝自己,都长出了一口大气。

大多数时候,钟鼓照旧,日常生活的秩序依旧,鲸钟隐隐,鹤鼓冬冬。清晨里坊的大门口,照旧挤满了等候坊门开启的人群,在那个时候支起炉火的炊饼铺子的生意总是最好,在那时候,最轻薄诙谐的言语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涌出门去的那个饱满的时刻,一片闹哄哄暖洋洋的光明,长安又即将为盛大的生活所充满。

2

上元夜是一年中唯一没有夜禁的夜晚,它本是祭祀太乙天神的日子。有一年,皇帝心血来潮,突然宣布要在元夜前后大酺三天。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限制被撤除之际,你会发现,貌似保守的长安人民和世界上其它地方的人们并没有什么两样。起初,大街上,三三两两地挤满了提灯的人群。光明中,扑面而来的是热烘烘的甜腻的节日空气;萧条的阴影里,年轻的嘴唇在追逐嘴唇。

渐渐地,这景象失去了控制,涌动着的人群挤翻了邸店前的货卖摊铺,灵巧的小贼在空隙里钻来钻去,所过之处财物为之一空;这时候,大队的兵士骑马来回趟过人群,在尘土中呵斥着哄抢贡物的乱民,几通鞭子打得他们一哄而散,他们所到之处,就像是刀锋入水,暂时逼开涌起的波浪,但人马离去,嘻笑着的人群又重合拢来。平日的良善,像一层晒干了的油漆,从人们的脸上纷纷剥落了……坚忍的,现身在人海之上的佛的微笑,宽宥着这难得一见的放纵时刻;平日的市场上不能让官家看见的物事,现在都在公然地售卖。 

这其中也包括欺骗。

某一年的元夜,西市有一名无良的少年假扮成晋王,一群无赖簇拥着他端坐在锦帐中,扮演他的随扈,他们用花言巧语招徕无知的女子去和他们过夜,那些没有脑子的姑娘几乎都会上当,从她们小时起,那些曾经失身的老女人们便哄骗她们,这几夜是她们一生中的机会,在耀眼的珠宝和通明的炬火映照下,于是她们晕头转向,来不及用那有限的脑力去思考——事实上,在涌入这狂欢人群的最初一刹那,她们就注定了要被白白地哄骗。

最不幸的是被挤散了的孩子,为了一点点些末的诱惑,往往落入贩卖儿童的歹人手中,每一年这样的孩子总是成百上千,因为他们太小,没办法向官家申诉领回他/她们的其实是个骗子;他或她长成以后,也许会想起童年因放纵而辱没的往事,总在期望来年还可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可是,在人海中找回生身父母的希望是渺茫的,这样没爹娘的孩子被收入乐户调教,只有十年后的爱情,才有望将他或她最终拯救。

更漏既深时,狂欢的人们业已疲倦,无论是他们的眼睛,还是肉体,大多数灯烛都已经烧到尽头,旋转的灯轮眼看就要停止。突然,就在须臾之间,城头上伸起了无数根粗长的竹竿,上面高挑着点燃的烟火,吱吱呀呀的机关扭动声里,噗,噗!转到最高处的烟火发射到了高空,一瞬间把满城都映亮。人们先是一愣,然后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更多的人却沉默下来,他们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天空中缓缓挥落的余烬,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又将面对新的一年的暗夜。

这就是长安的烟火,它是寂静的高潮,是平凡人生命里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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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立喜六,《唐都长安遗迹大观》。西安府城南眺可见大小雁塔。

3

“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弗雷德里克说,“关于时间的问题”。

“刚才你说的长安,显然并不是一个静止如水的世界,当通过你的口,它的气息终于可以传到地球的这一端来时,我感觉已经过了千年!你提到的那些时间里的人的遭际,现在都还依然存在吗?”

您问得好。在长安,四季是一个轮转的圆,不是一根扯直的线。

春天是一个通俗的季节,全城的人们都会拥出城去游乐,这时候,长安罕见地是一座空城,空而不寂,四条水渠都开了河闸可劲地流,地气旺盛,因此城门大开。城角东南,曲江的万千花树之间,满满地是黄额朱靥的仕女,像是守了一辈子活寡的诗人们,眼睛一下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如茵的芳草间,席地而坐、耍着双陆围棋的是公子王孙和他们的清客,有钱的人押上钱,没钱的人押上自己的运气,一切都乱了套。在夜晚,一切又回复静寂,湖上的明月,打开了所有看得见它的人们的心扉。

夏季,渥暑使树荫笼络了大地上的一切,官署里的官吏都除去了衣衫办公,只剩下腰间一条遮羞的粗布,从长安四围的大道上,谎报军功的檄文雪片般地飞来,要钱粮的胃口随着气温而高高涨起,岭南的贝母,陇右的陈谷……东都的牡丹花会走失了儿童数十人,西市的旗亭等着修理,有待打造的名册、清单和文书堆得小山一般,今年一年怕都清理不完,虚骄的内心,在极度的暑热中像被太阳晒焦的叶子一样蜷曲起来。夜晚,在寂静的坊墙之内,人们喝着酌了数通寡淡无味的茶——轰然一响,锁着浩繁卷册的沉重大木柜,却莫名其妙地倒了,园中一切绿的东西都开始变黄。

秋季,人们开始懊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懊恼,有人为减了俸苦恼,有人想念陷在贼中的美丽小妾,有人为佶屈聱牙的字谜里的空缺而嗟叹不已。在城南马粪涂满草莱的荒野中,有一个行将老去的人,他看到的是乐游原上的夕阳,落日是那么的圆满,微风中,从渭北到江东,帝国金色的庄稼都在被忙碌地收割。可他已经感到生命的沉沦,它沉向远方不可挽回的命运,那些命运,长安的子孙们将一年一年地受,这沉沦在秋天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冬季,长安城中降下了纷纷的大雪,园中,再无人去坐的小亭孤悬在水中,像是一座即将下沉的岛,写给情人们的甜蜜的诗篇已经褪色;炕火烧灼的墙壁上的墨迹下,却常有奇怪的斑驳的花纹浮出,像是铜器上难以解读的铭文,引人遐想,使人困惑:博学的儒生在上面看到了上古圣人的训诫,而因爱情而沦落的,再也出不了这座城的人们,却把它夸大成自己前生今世的传奇。对于瑟瑟发抖,缺薪少炭的穷人们而言,他们关心的问题却再实际不过了——

炕火再也点不燃了,他们是否还可以在这个冬季幸存?

这四季不是四个分明的时节,它们其实是一座城市里的一年,这一年不是浩淼光阴中的转瞬,它们其实是古老生活永远停住的一刻。

... ...

古德温先生对这故事感到满意。虽然他听到明显的破绽,但他并不想去质疑恩斯特·鲍希曼所述说的一切。

一座不朽的城市,只有在异地的传说中才会找到听众,那些人们这辈子只去过一次的地方,终会让他们一生中念念不忘。

他本来想读一本哲学著作,用他已经萎缩的左手捧起书本,一页一页,聚精会神地翻阅下去……在听完了这个故事之后,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到他将无法不朽,突然就愿意享受片刻真实人世的阳光;在歌德走过魏玛的时候曾经感喟过这转瞬即逝的阳光,现在,听完了这个遥远世界的故事,夕阳在他的书页上面已经有些褪色。

古德温先生去了波罗的海边的海水浴场,在那里载沉载浮,并写下一首诗歌,不知道老之将至。他垂暮金色的阳光,在今天的我们看上去显得格外昏黄。

(2006 年,于麻省剑桥)

本文选摘自《长安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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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克扬 
出版社: 同济大学出版社光明城
出版年: 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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