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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0伟大的摄影师 一生只做两件事
简·鲍恩
在曾由男性主宰的英国媒体界,简·鲍恩是一个传奇。她在《观察家报》担任摄影师的65年里,动作迅速,行事低调,能让拍摄对象卸下防备,回归自我。她一生中出版过多部影集,每一部都蕴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的作品里有很多著名的面孔,也有很多平凡的面孔。孤独,愤怒,愉悦…几乎每一种情绪都被收录在她的取景窗里,而如此复杂的一切却都用简单的黑色和白色来表达。她同一切伟大的作家或者艺术家一样,贴近主体又总是离远一步,为我们留下真实和想象的空间。
她的生命中重要事可能只有两样儿,一点儿也不酷
如果总结起来,可能她的生命中重要事只有两样儿:养育孩子;日复一日给《观察家报》提供照片。20 岁的简·鲍恩,从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退役后不久,就进入一所学校的摄影课程班。而离开学校之后,她就一直呆在《观察家报》工作,一生也没换过地方。
在一起共事 20 多年的 Tim Adams 眼中,简对自己以及对自己的摄影一直充满怀疑态度。“她总是不停地道歉:‘恐怕我今天状态不好’;‘我不确定这是否可行’;‘我保证尽快冷静’。而另一个声音却总是在反驳:‘我们做得还不错,对吧?’;‘进展得相当顺利’;‘不是很有趣吗?’”。
这是一种属于贝克特式独白——我不能继续,我必须继续,我不能继续,我要继续。
只要谈及自己,简·鲍恩总是缺乏自信、自我怀疑、自我贬低、极度低调。她不像一位艺术家,起码在现在人们眼中,她不酷,甚至连长相都毫无特点。
简·鲍恩(中)
既然, 不可抗的时间和光线无法被征服, 那就在它们消失前更高效的工作
简不止一次说:“时间和光线,是我的敌人”,“我的一生中,最担心的就是时间和光线。如果能有充足的时间多好,但如果是有更多的光线就更好了。只是,这两样我都没有。我记得,一次给 Danny DeVito 拍照,最后的 5 分钟里,我把他逼进一个小窗户照射下的即将消失的光线中。”
既然时间和光线是如此的不可抗拒,简只得被迫成为高效而天才的摄影者。在《观察家报》的工作的陌生任务,她总能出色的完成,总是能以最短的时间拍摄出最简单、最静默、最直指人心的肖像作品。
A Lifetime of Looking 的序言里,卢克对简·鲍恩的艺术特点的总结很有趣: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在她最杰出的作品中到处流露的艺术敏感性,但有意思的是却能在否定的角度描述她倒是容易得多——不喜欢人造光、暗房处理或道具;不用曝光表,而是通过感受落在手背上的光线来调整相机设置;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每次拍摄都不超过一个半胶卷;回避彩色摄影;希望在拍照前对拍摄对象只有零星了解,甚至一无所知;从不为了艺术效果而迫冲底片……”
简单来说,拍摄一位陌生人最多按动三四十下快门,就要选出一张令人满意的照片,这对于胶片时代的摄影者来说,需要绝对的敏感和绝对的训练有素。
塞缪尔·贝克特(伦敦 1976 年)
第一次翻看她的作品, 最初吸引你的可能只是那些名人肖像
相对于其他,人们容易被特写性质的肖像所带来的神情、细节和精神力量所吸引,尤其是被拍摄的对象带着特定时代的特定文化气质。就像这张贝克特。
那一次的拍摄过程并不顺利,贝克特已答应接受对他的采访和拍照要求,但随后又留下字条说自己改变了主意。
“我的脑子都热了”简回忆道。她当时站在在皇家宫廷剧院门口等待,贝克特出来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能这样”,“贝克特先生,你必须被拍照,你已经答应了!”她要求只拍 3 张,贝克特依然有些生气。但典型的“执着的简”绝不会空手而归,最终还是在那次拍摄中得到了 5 张照片。
很少的正面,明显的背景虚化,光线实在不足时可能会使用一盏台灯;85 毫米和 50 毫米镜头;1/60 秒快门速度;2.8 大光圈是她的拍摄偏好。实际上她的摄影风格很早就露出端倪,在《观察家报》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为伯兰特·罗素拍照,当时简只有 24 岁,回忆那次经历时她说:“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一次可怕的经历,但光线还不错。”
伯兰特·罗素( 1949 年)
随着心理和风格的成熟,简在更多更自然的状态下拍摄了大量人物肖像。罕默德·阿里若有所思的肖像是在拥挤的媒体采访时间捕捉到的;埃德娜·奥布莱恩的肖像摄于一场派对……拍摄演员,显得有些难度,他们在镜头总是过于警觉,简早为劳伦·巴考尔拍了一张又一张之后,她仍未放下戒心。不过简像往常一样等待着,终于趁她闭上双眼之际,回归公众熟悉的形象之前,简捕捉到一个私密的沉思瞬间。
穆罕默德·阿里(伦敦 1976 年)
埃德娜·奥布莱恩(伦敦 1977 年)
劳伦·巴考尔(伦敦 1995 年)
20 世纪 90 年代,简和搭档安德鲁·比伦经常对名人进行采访。简的许多代表性肖像作品包括为斯派克·李、希妮德·奥康娜和比约克拍摄的照片都诞生于这段时期。
斯派克·李 (1995 年)
希妮德·奥康娜( 1992 年)
比约克(伦敦 1995 年)
纳尔逊·曼德拉( 1996 年)
史蒂芬·霍金(1999 年)
拍摄人像似乎给了简·鲍恩一张了解人们隐私的通行证。他们相互害怕相互喜爱,就像在面对同样表达人类精神艺术家卢西安·弗洛伊德时,简说“我害怕他,我想他也害怕我”。她被那些文学、戏剧、艺术大师们的气质所深深吸引,比如大卫·霍克尼,格劳乔·马克斯,P·J HARVEY。“我想立即抓住他们散发出的能量。并想试图依靠着那样的能量去生活。”她同一切伟大的作家或者艺术家一样,贴近主体又总是离远一步,留下真实和想象的空间。
查理·卓别林(伦敦 1969 年)
米克·贾格尔(伦敦 1977 年)
卢西安·弗洛伊德(伦敦 1983 年)
弗朗西斯·培根(伦敦 1985 年)
大卫·霍克尼(伦敦 2006 年)
当一切看起来变得简单而轻松的时候,可以回想在一开始学习摄影时候的简的窘迫。一战结束后,有人给退役的简提供了一份工作名单,在看到“摄影”二字时,她想“摄影听起来不错,我去做摄影吧”。然而,简包括所有的人,并不知道摄影是什么。
第一次接触到一架大木头相机时,简完全不懂如何操作,连拍摄一只鞋子都成为一件困难无比的事。简重新回到少年时期的沮丧,只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然而慢慢的她开始发现自己的天赋,她学着用自己小相机,透过取景框观察感兴趣的事物,比如一只牛的眼睛。
而与《观察家报》结缘 60 多年,也正因为一只牛的眼睛,当时的《观察家报》的图片编辑大胆的说:“如果她能发现牛眼的深度,就能发现人的深度。”
牛眼(达特穆尔 1947 年)
一遍又一遍, 才发现那些深深感动我的还是那些拥有细腻色调的人生百态
简·鲍恩喜欢保持神秘身份,这可能源于她阴郁的童年生活。关于简的青少年时期,她极少提及,以简自己的话来说——她出生在一个错误的地方。
童年时期的简·鲍恩
她是私生子,出生在一间厨房的地板上。当时简母亲是一位年轻的护士,生父是一位 60 多岁的陌生人。直至 12 岁,简才知道所谓“收养”自己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对于母亲,简是一个叛逆的坏孩子。“我记得我向她扔了一把园艺大剪刀,天知道我还扔过什么,我总是呆在外面,并且从不告诉她我在哪”,“她去世的时候我才 20 岁,当她病的很重的时候,我也依旧没有谅解她”,“我记得那场葬礼,当时一直萦绕在我脑海的是‘这些人知道我是谁吗?’我一定很残忍。”
不幸福的童年或多或少影响着简观察世界的方式,对于孩子和吉普赛人的拍摄中的阴郁显得尤为明显。它们要么是一些局部,要么是处在流浪环境中面庞上的斑驳,甚至在以“圣诞节”为主题的作品,都被附上一层浓浓的沉重。《孤独症儿童》中的两个孩子更是一言不发,深深的将头埋在双腿之间。看着画面,似乎只能感受到随着冰冷钢管跷跷板左右撬动,地板在寂静中吱嘎作响。
孤独症儿童(1966 年)
辫子(1953 年)
吉普赛儿童和瓶子(多塞特 1954 年)
圣诞节(新奥尔斯福德 2006 年)
吉普赛儿童(梅德斯通 1964 年)
简喜欢猫,她还出版过一本有关猫的画册,她曾经说:“一旦你有了猫,你将被永远的牢牢的吸引。”在《观察家报》供职的那些来来回回的路上,她拍了很多猫:鱼市的猫,窗户那头儿的猫,在墓地里玩耍的猫……简的儿子 Hugo Moss 曾经这么说:“人们一直给我们送猫,我们把它们带回家,它们还会生更多的小猫”,“她的身边总是有猫,我想她也有点像猫”。但在 A Life time of Looking 中的猫并不多,但收录其中的无外乎都是简喜欢的生命——劳作的人、休息的人、表演的人、成双成对的人……
猫展(奥林匹亚 1976 年)
霍瓦斯先生(伦敦 1968 年)
持斧者(1950 年)
女裁缝(佛罗伦萨 1956 年)
建筑工人(伦敦 1960 年)
系花环的女人(1961 年)
蓝铃铁路(1959 年)
本特利煤矿(唐卡斯特 1993 年)
邮差的野餐(汉普郡 1966 年)
花花公子俱乐部(伦敦 1969 年)
切尔西艺术俱乐部(伦敦 1959 年)
滨海绍森德(1954 年)
婚礼蛋糕(1955 年)
在特定的新闻事件中, 她的取景框里有一种与混乱不相符的冷静
简作为肖像摄影师越来越出名,但作为一个永远尽职的“卖照为生之人”,简在拍照时会优先考虑图片编辑的需要。20 世纪 70 年代《观察家报》越来越多的注重社会事件的报道,简也在这段期间拍摄了五花八门的主题——同性恋游行、邮局罢工、渔民的抗议、国王路上的朋克族、国会山上放风筝……
放风筝(国会山 1979 年)
但不同于常见的纪实性新闻报道,简对于事件的拍摄常常充满与事件中的混乱不相符的冷静。她经常会拍摄一些展现个人视角的照片:报道罢工运动时,她的关注点在拍摄挥动着标语的或行进中的人群。拍摄抗议的渔民时,前景中微笑着的络腮胡男子显然成为主体。而 1960 年格兰泰公司生产的药物致畸事件,缺少手臂的女童代表悲剧的开始和延续,“托雷·卡尼翁”号油轮原油泄漏事件中,捧着鸭子的女人流露出的目光更是耐人寻味。
托雷·卡尼翁”号油轮原油泄漏(康沃尔 1967 年)
渔民的抗议(伦敦 1971 年)
烧毁的电车(伍尔维奇 1960 年)
性工作者占领国王十字区的教堂(1982 年)
《奥兹》杂志案(伦敦 1971 年)
萨力多胺受害者(1962 年)
从没有生命的细节中, 看见的超越现实的荒诞
时间再往前推移,在简更早的拍摄中折射出的完全是个人的情感。躺在草堆上的稻草人,没有面孔、敞开、袒露、日光下暴晒,毫无安全感可言。被钉在木门上的猫玩偶,草丛里支离破碎的雕塑,甚至是空旷的农舍。
稻草人(1955 年)
玩具(1950 年)
另外一些作品中,则能看见超出逻辑的。比如一片废墟和三匹崭新的、光洁的、如同在奔跑的木马共同构成的虚幻的假象,放弃以逻辑和有序经验为基础的现实形象,意图追求更深层,更本能的心理层面上的形象世界。
旋转木马(伦敦 1952 年)
一生, 是多久……
A lifetime of Looking 的编者在编排这本书的时候说:书大至是按照时间的顺序每十年为一组,相互之间带有一定的视觉关系。翻过这本画册,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最后的十年里,简的拍摄越来越少。确实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眼睛不再能看清,可直到最后的几个月,她依然坚持为安德鲁·比伦的女儿艾比与奥尔拉拍摄的肖像。那也是她拍的最后的一张照片。
艾比·比伦与奥尔拉·比伦(2014 年)
斯诺顿勋爵曾评价她说:她就像英国的卡蒂埃·布列松,创造出最出色的作品。不依赖于技巧或花招,只是简洁、诚实地记录,用那双敏锐而睿智的眼睛。而布列松说的一句话也真真正正代表了简·鲍恩的特点——“任何心灵敏感的人都有艺术家的潜质。但敏感之外,必须专心。”
从第一次摸到相机的那一刻起,她便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摄影。简·鲍恩拥有天赋毋庸置疑,但不同的是,当其他天才激情洋溢的燃烧自己时,她的选择只是用一生的时间去静静的散发能量。
2014 年 12 月 21 日,89 岁的简·鲍恩去世,这位身高在年轻时也只有 152 cm的、其貌不扬的小老太太走完自己简单的一生。第二年,这本有关她的摄影精华的 A Lifetime of Looking 出版 。
2018 年 10 月 A lifetime of Looking 中文版《一生的凝视:摄影大师简·鲍恩精选集》出版。在这部精选辑中,不但能看到大量上世纪文化名流,更能从她拍摄的细枝末节中领略到,简·鲍恩作为英国最著名摄影师之一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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