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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05

犬儒主义者 伍迪·艾伦

艾娃·卡昂
在好莱坞“Me Too”运动热潮的助推下,伍迪·艾伦涉嫌性侵其养女迪伦·法罗的纠纷被迪伦·法罗重新发起指控,这直接导致了伍迪·艾伦的新片《纽约的一个雨天》很可能无法在今年上映,以及他未来正在筹备着的作品也很可能陷入无人投资的窘境。这个丑闻也使得在他那从影的半个世纪中近乎一年拍一部电影的节奏很可能就此被打断。 无论遭人喜爱还是鄙视,他的电影在美国电影界一直是一种独特而又有深度的声音。他的作品基本上都带有浓烈的自传性色彩,却又是由虚构主导的,玩着“自传条款的真假游戏”。死亡、性、宇宙膨胀、否认创世论、揶揄讽刺等都是贯穿他电影里喋喋不休的语言。 在艾娃·卡昂的新书《伍迪·艾伦传——一个犬儒主义者》中,作者将伍迪·艾伦的生平和电影结合起来分析,透过对他的人生经历、电影、理论(上帝、弗洛伊德)、灵感源泉(伯格曼、费里尼、莎士比亚、索福克勒斯)以及他交往的女性(路易斯·拉瑟、戴安·基顿、米娅·法罗)展开深入地剖析,细致地描绘出这位犬儒主义电影艺术家的肖像。

“迷恋电影是最近才发现的一种急性疾病”

“迷恋电影是最近才发现的一种急性疾病……这种可怕的疾病主要袭击民众之中所谓的‘知识分子’。其中,人们在昏暗的放映厅坐上两三个小时,并在随后几个月讨论他们看过的影片。”

时值 2010 年,我刚获得学位,夏季的热浪袭来,定向运动也悄然兴起。有人告诉我,伍迪·艾伦正在巴黎。一条不经意的短信将我引向自己的目标:艾伦正在亚力山大三世桥拍摄电影。天色已暗,人工降雨落在欧文·威尔逊和蕾雅·赛杜的身上。媒体报刊的记者们正聚集在那里,他们中的一位留意到我对伍迪·艾伦及其电影颇为痴迷,于是热情地告诉我一条内部消息:一个与导演近距离接触的见面地点。

之后的一天,我兜里揣着地址,如期赶赴那里。那位记者说的没错。在一家不大的古董店内,大师正身穿全套装束投入工作之中:长裤腰系皮带,鼻梁架着眼镜,头顶戴着圆帽。在电线、支架、器材和屏幕中间,导演正和自己的技术团队沟通,态度从容而专注。接着,他迈着有些人所谓的那种有气无力的步伐,走到自己的工作组并坐到前面,然后喊出那个神奇的字眼“开拍”。接着,他又继续道,“她没入戏”“停”“再来一次”。为了领悟电影大师的绝技,我没有忽略丝毫的细节。拍摄结束之后,我承认我们交谈了几句,或者干脆说是我咕哝了几句,正如《独家新闻》里面的人物桑德拉·普兰斯基(Sondra Pransky)那样。一个人如何能在几秒之内,向自己喜欢的导演说他对自己何等重要呢?

拍片结束之后,我像一枚火箭,直奔布里斯托尔酒店,那里正是伍迪·艾伦下榻的地方。我托人转交给他一本我在大学最后一年撰写的论文,想要吸引他的注意。明显小贼一个!在论文的封面上有一个巨大的乳房,标题为《伍迪·艾伦的犬儒主义探析》。平淡无奇!我担心遭他鄙视。然而第二天,当我发现他的随行工作人员发给我一份邮件,希望我寄给他一本英文版论文时,我诧异得无以言表。伍迪·艾伦心存“好奇”要读我的论文。他会好奇读我的论文?为此我惊讶不已,正如《午夜巴黎》中的吉尔·彭德(Gil Pender)(欧文·威尔逊饰)听到格特鲁德·斯泰因(凯茜·贝茨饰)答应看一眼他的手稿一样。这个故事的结尾如下:论文的部分章节译成了英语,在他带着《午夜巴黎》参加 2011 年戛纳电影节的时候,译稿放到了他所在酒店房间的门口,之后便杳无音信。译稿他究竟看到了吗?这其中的秘密至今也无人知晓……

午夜巴黎剧照.jpg《午夜巴黎》剧照,吉尔(欧文·威尔逊饰)和毕加索和莫迪尼亚里的情人阿德里亚娜(马丽昂·歌迪亚饰)行走在巴黎的街道上。

“在现代天文学家看来,空间是有限的。对于那些从来记不清东西放在何处的人来说,这种观点尤其令人欣慰。”——引自伍迪·艾伦《扭曲的命运》

时光荏苒,我内心比约见伍迪·艾伦更强烈的愿望,是弄清为何他的电影会对我产生如此强烈的冲击。我们之中很多人依然是艾伦的影迷吗?早在 1995 年,当我从电视上播放的《曼哈顿谋杀疑案》中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这位导演就令我为之着迷。为何我与片中人物会发生强烈的自我认同?我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自然钟爱迪士尼动画片,但我却喜欢观看并感悟伍迪·艾伦的电影世界。

当然,还有他的长片、戏剧、散文。要理解这些作品,就必须同时开动头脑与心灵,因为艺术家从未将二者分开过。可笑、怀旧、悲观、神经、厌世、下流、不羁,甚至在洛郎·当迪厄看来,他的作品还有些反现代的色彩。随着岁月的流逝,伍迪·艾伦承载了所有的标签。然而,他讲述的人物故事却成了寓言,甚至成了对“僧袍不能让人变和尚”的诠释。为了反抗与肤色紧密相关的文化、身份及社会刻板形象,他的人物从反讽、幽默和戏谑中找到了反击的手段。他们并非觉醒后变得冷嘲热讽的男女,而是目光明锐、从全局来审视这个世界的人,不论在奇观还是恐怖面前,他们都同样毫不怯懦。这些人不仅明白死亡时人类所坠入的虚无,而且也知道死亡会导致胃酸升高。

“我厌恶现实,但现实是可以供应一块上等牛排的唯一地方。”

在深入之前,有必要对现今人们赋予“犬儒”的意义予以审视,因为当前人们只看到了该词具有的消极特征。身为犬儒,自然趋于谨慎,并兼具怀疑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双重特征。当幻想既毫无意义,也毫不相关,不去希望太多,就不会失望太多。由于不愿引火上身,当代的犬儒便从平衡之中找到了匀和之道。他嘲讽人世的天真,却并非全情投入。高傲、冷淡、揶揄是这种性格的主要特征,忧郁中更多是气馁。然而,倘若从时间上追溯至古代,回到犬儒哲学诞生的年代,人们会发现这些反叛的灵魂积极投身社会浪潮,他们公开批评时政,摒弃社会陈规俗套。唯自由方是美德,这正是他们的诉求。他们挣脱所有的羁绊:道德、欲望、制服、工作、法律、神灵和面具。早期的犬儒与自然和睦相处,并满足于自然的馈赠,如果实、鲜花、土地与水源。也只有思想独立,方可激发这种情怀。这是一种简单、快乐而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

傻瓜大闹科学城1.jpg

《傻瓜大闹科学城》剧照

“你不相信科学。你不相信政治体系会起作用。你也不相信上帝。”——露娜(戴安·基顿饰)对迈尔斯·门罗(伍迪·艾伦饰)说(出自影片《傻瓜大闹科学城》)

此处所言的“现代”犬儒并非会像古代哲人那样牺牲一切,他们既不提倡苦行主义,也不弃绝物质与权力,更不倡导寄情于自然。他们之所以信奉这种哲学,这首先与其中的精神理念有关:颠覆、反讽、怀疑。显然,伍迪·艾伦跨于两界之间:一半古代,一半现代。借助犬儒主义,他可从智力、心理、道德甚至社会的不同层面达成这种默契。

从内容和形式上来看,《傻瓜大闹科学城》的末尾片断让我们对伍迪·艾伦的犬儒主义有所肯定,但其实这在他的影视作品中到处都有所表露。透过紧密的镜头,露娜(Luna)和迈尔斯(Miles)谈论着他们的信仰。这些正向镜头和反拍镜头在强调二人争论的同时,也凸显了二者的分歧。针对提问:“那么你到底相信什么?”迈尔斯的回答尤其简单:“性与死亡,这两样东西我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民主?是个圈套。科学?纯属偶然。世人?各个奸猾。上帝?智慧至上,“不过在新泽西却没有落脚的地方”。迈尔斯立场鲜明,将观点公之于众对他并无害处,亦如古代犬儒与柏拉图学派所做的那样。对于其中的逻辑价值,他留给逻辑学家去解决。对于这类人的轻信、虚伪与奸诈,他更是拍腿叫绝。毋庸置疑,异化艾伦及其片中人物的唯一事物,是他们强烈的怀旧情绪。在界定怀旧与包法利主义(艾伦视之为抑郁的代名词)时,犬儒主义赢了,精神分析输了。

委婉说来,伍迪·艾伦是一位脑力劳动者。他深谙个人境遇、世道冷暖、社会运作方式、时代的堕落与诱惑、达尔文主义法则以及人类自相残杀的生存现状。为了不让个人论断使自己陷入抑郁的境地,伍迪·艾伦饱读从古至今所有伟大思想家(作家、哲学家、剧作家与诗人)的作品。通过这些阅读,他得以抵抗时间的冲击;通过精神分析,他可以探求梦境、欲望与冲动的机制,并深化对自我的认识。如果他的作品让我们陷入对其头脑、内心、回忆与思想的沉思之中,这全然不足为怪。这些都是敏感而隐秘的角落。死亡的焦虑、生活的意义、幻觉、失望,全都融汇在艾伦的平衡体系之列。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导演不仅通过电影表达个人固化或动态的感受(熟练运用跟踪摄影术)、回忆(闪回)和情绪(受爵士乐影响),而且也再现出存在于人物身上使他们偏离中心的情感差距。

不论是苏格拉底(Socrate)、第欧根尼(Diogène)、柏拉图(Platon),还是康德(Kant)、尼采(Nietzsche)、克尔恺郭尔(Kierkegaard)、萨特(Sartre)、帕斯卡(Pascal),这些哲学家都对这位电影人产生了影响,而他的影视作品中也到处回响着他们的话语、理论、反理论以及寓言。不论是在言语、身体上,还是在相貌上,伍迪·艾伦与这些犬儒都有诸多共同之处。他们不修边幅、不穿制服、对愚昧毫不容情、性生活方式不合规约(《曼哈顿谋杀疑案》)甚至遭人指责(《性爱宝典》)、与众不同的信仰、抵御噪音与肉体需求、否认全能的上帝、信奉个人主义……由于明眼之人往往被视为疯子或不会变通,伍迪·艾伦便在银幕上大肆利用这种世俗看法,并觅得反讽作为应对烦躁与不安的理想基调。作为议论、叙事与戏剧形式,反讽由此将艾伦与他人区分开来。以不同修辞手段作为表现形式,比如曲言、夸张或反语,反讽由此成为伍迪·艾伦艺术表达的主要特征以及他的斗争工具。

在他步入成年并获得自由之后,工作就成了他的天然避难所(报刊、电视、餐厅、戏剧和电影)。这份工作简直为他量身定制,但他的母亲却大为不快,因为她希望儿子成为一名医生、律师或运动员(他在棒球上表现出色)。他从笑星(幽默串烧、脱口秀)起步,继而当过导演、编剧,后来又当演员,逐步实现了多个角色之间的转变。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伍迪·艾伦在银幕上成为自己的主人,这在当时来看的确步伐很快,而他也由此摆脱了电影公司的束缚。独立之后,他就可以实现个人的诉求。通过移情与投射,他本人的痛苦和言语,由此演变成他所塑造的人物的痛苦和言语。艺术家与他塑造的人物格外关注精神运作的方式,同时也深入探究意识的不同层面。正如古代的第欧根尼(哈利·布洛克、大卫·多贝尔都算是他的继承人),艾伦搅乱了自己的时代。但他捣乱是为了质疑。为何?如何?何处?何时?像个讨厌的孩子,他总是不停地发问。

伍迪·艾伦.jpg伍迪·艾伦

“我厌恶现实,但现实是可以供应一块上等牛排的唯一地方。”——伍迪·艾伦

伍迪·艾伦到底是何人?他的艺术如何揭示并推动他的人生?他如此钟情哲学,这对他的电影又有何影响?在几个小时的自言自语、数千米长的胶片以及多年的精神分析之后,也该是澄清的时候了。由此,本书的主旨基本如下:以研究主题和精神分析为手段,通过确切的年代顺序探讨艺术家的生平,来阐释他的影片(以及真实素材)对此做出的回应,也即艾伦从影片《呆头鹅》至《非理之人》不断发展的犬儒主义。本书可谓是一场盛会,诚邀读者去观看或重温这位多面导演的作品。这场盛会的日期正好是 2015 年 12 月 1 日,适逢伍迪·艾伦八十岁生日。在影片《怎样都行》中,鲍里斯·叶利尼科夫(Boris Yellnikoff)气愤地说生日是“向坟墓更近了一步”,并且每天洗手时都唱“祝你生日快乐”,以除去手上的微生物。2015 年 8 月,导演向法国《地铁报》(Metro)宣称:“我宁愿到时过生日睡着不动,因为如果庆祝生日的话,我感觉像是在自己的坟墓上跳舞。”谁又能说,伍迪·艾伦仅是可笑而已?

“如果我不睡上六百年,我会整天唠叨个没完。”——迈尔斯·门罗(伍迪·艾伦饰)(出自影片《傻瓜大闹科学城》)

“既然人要死,他就永远不会自在。”

“我所有的作品基本上都带有自传性,不过在经过夸张、变形之后,看起来倒更像是虚构故事。”——伍迪·艾伦

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认识伍迪·艾伦,不论是从他的恋情、才识、体貌,还是从他所处的地理位置(纽约、伦敦、巴黎、巴塞罗那、旧金山)。他的作品尤其丰富,其中的四十多部电影大玩个人自传条款的真假游戏。然而,其中的(文艺)原则却十分简单,对此菲利普·勒热纳归纳如下:作者直接了当地向观众讲述着自己的人生或其中的片段,本着揭示真相的精神,没有丝毫的矫饰。如果伍迪·艾伦在片中出演角色,并谈论个人成长以及他与女性、沙发、上帝、性爱、死亡、格什温、科尔·波特、瓦格纳、波兰甚至他与存在主义和宗教的关系,虚构最终都会重占优势,自传条款也只是遵守一半而已。作为多次被提名并获奖的幻影大师,伍迪·艾伦喜欢将现实与个人想象或投射的现实加以映照——《曼哈顿》的开场就是最好的例证,由此邀请观众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对于喜欢互动和亲密接触的观众来说,这可谓是一种持续的召唤。

若说第欧根尼喜欢漫步于城邦,并询问同胞的本性和境遇,那么在这种漫步之外,他其实过着隐士的生活——正如传说所言,他曾以一个木桶为家。受虚构的框架制约(谨慎起见),伍迪·艾伦同样限定了自己的私人空间。此外,在 1989 年推出的中篇故事《俄狄浦斯的烦恼》(《纽约故事》三部曲之一)中,我们也可以管窥那种目睹个人生活被他人(主要是他的母亲)公之于众并惨遭玷污和扭曲的恐惧。尽管身为主要叙述者,他却放弃讲述自己的人生;身为全知叙述者,他扭曲现实和个人感知直至二者混为一体。于是,该片就成了作者的自我创作与导演投射在银幕上的双重虚构(一位神经质的纽约知识分子,消失在演出服装与大千世界之中),而这本身就成为了主题。这种双重虚构可以让艾伦在虚拟世界中实现他少年时代的夙愿,化身作家(《曼哈顿》)、魔术师(《独家新闻》)、发明家(《仲夏夜绮梦》)、共产主义革命分子(《香蕉》)、银行抢劫犯(《业余小偷》),总之,就是成为一条变色龙(《西力传》)。还有什么比这更刺激吗?

回忆在《安妮·霍尔》中发挥的作用,自传内容在《无线电时代》中的效果,偶像及其灵感在《开罗紫玫瑰》或《内心深处》中占据的位置,这正是构成伍迪·艾伦电影的核心元素,而影片在带有自传性的同时,也兼具浪漫色彩。其实,导演在通过电影讲述个人故事时(他笑言这是一种有人付钱给他的治疗),明显带有刻意选择的倾向,由此在叙述中主动留下空白,以便我们的想象可以驰骋在他钟情的这片原野上。作为公众人物,正是他具有的双重性格编织了自己的传奇:一个羞涩却抛头露脸的男人,一个奋力抗争的胆小鬼,一个忧郁的丑角,一个外表洒脱但内心焦虑的人,一个笨手拙脚的情圣。在他身上,艾伦汇集了所有的矛盾。

对于那些令自己不安的惊厥与颤栗,他在影片《安妮·霍尔》中赋予它们一种(假想的)意义:他为自己扮演的角色艾维·辛格(Alvy Singer)的神经症人格加以辩护,因为主人公曾生活在一栋建在过山车下面的房子里,甚至在他喝汤时都很难不四处扬洒。

安妮霍尔.jpg《安妮·霍尔》里的艾维·辛格(Alvy Singer),伍迪·艾伦扮演

理论上而言,无论是从他的家庭教育,还是社会与学校环境,伍迪·艾伦都并非命中注定会成为一名导演。尽管他的犹太父母信奉上帝,艾伦对一神教却不太认同,而尤为推崇雷诺阿、奥菲尔斯、伯格曼与费里尼。这些艺术家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也正是透过这些模范人物,他渴望投身电影行业,并将头脑中的激流投射到银幕之上。同学的嘲笑、相貌的奇特、命运与境遇(终有一死)的沉重,身为犹太人的伍迪·艾伦找到了应对这一切的手段。诚然,也只有从行动中申张自己的权利。在反对无知上,没有什么比光明更为有效;在反对蒙昧主义时,他以文化和哲学作为反抗的利器;在反抗沉默和压迫时,他以辛辣的言辞积极呼吁,正如影片《爱与死》所示。正是在这种体系之上,善言的伍迪·艾伦构建了个人电影作品的基础。他的影片抨击社会偏见、大众道德观念以及恐怖政权下思想的趋同。就哲学和思想而论,可以说导演已经与犬儒主义举行了“宗教联姻”,尽管他本人始终自诩不属于任何派别。

“既然人要死,他就永远不会自在。”——伍迪·艾伦

“狗吃狗毫无意义的黑色混沌”

自步入发问年龄之后,伍迪·艾伦所要揭露的正是那些冒牌的预言家、自我吹捧的知识分子以及大众意识形态的危险。当那些引导者都来贬低他时,他如何去理解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当他内心只有蔑视与敌意,他又如何去爱自己的近邻?由于伍迪·艾伦深知人类(为恶)的能力,所以他倾力疾呼,目光敏锐、态度傲慢。对于反犹太主义者,他冷嘲热讽;对于警察,他拒不服从;对于傻瓜,他大谈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民主、宗教、婚姻与家庭,他从不卷入类似幻想之中,而是将影片置于城市地带,借此向同道中人传达自己的信息。“为了尽最大可能吸引最多的人,第欧根尼出入公众场合,走遍大街小巷,光顾酒馆,持票步入竞技场,漫步乡间,或徘徊于城邦边界。对第欧根尼来说,没有什么比禁止个人言论、保留个人意见或在与人接触之前就实施精英主义更为奇怪。”艾伦的主角也是如此,他们将城市视为游戏空间与言论传播站;他们步入场景,大放厥词,寻觅侧耳之人,同时也避免被当作怪胎或叛逆之人。

阿尔贝·加缪曾说:“人是唯一拒绝做自己的生物。”在集体想象中,最杰出的犬儒代表无疑是第欧根尼,他是安提西尼学派中最不受管束的学生。一位下士,藐视城邦的成规戒律;一位贤哲,人们视之为居无定所的疯子;一个男人,对别人说他们所属的物种如何失败。如今,“从心理上来说,现在的犬儒可以将自己当作抑郁的边框,由此最终控制了个人的抑郁症状……”人们或许认为这些话是专为伍迪·艾伦而写,因为他俨然已化身犬儒(他的人生和作品带有犬儒的标记),并对自己时代的正统观念、社会常态以及政治偏差嗤之以鼻。在《怎样都行》中,鲍里斯·叶利尼科夫说:“民主、民治政府,这些理念很美好,但这些理念都有一个致命缺陷,就是它们都基于一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人基本上是正直的。”对此,伍迪·艾伦坦言:“我不太看好这种体制。我认为人类生活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人对人的非人做法。如果从远处来看,这就好比外星人从太空观察我们,我想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认为他们绝不会对我们的艺术成就发出赞叹。我想他们必定会对人世的杀戮和愚蠢诧异万分。”

“不!不要关放映机!否则一切将陷入黑暗,我们也会消失。”——亨利(爱德华·赫尔曼饰)(出自影片《开罗紫玫瑰》)

“我并不愤世嫉俗,也远非一名艺术家。”

“你总是看到人最坏的一面。”——艾维·辛格的母亲边削胡萝卜边说(出自影片《安妮·霍尔》)

由于处于不同影片风格与基调的交汇点,艾伦叙述的故事始终对违规、冲突和矛盾加以反思。若将他划入犬儒主义流派,在以白种盎格鲁-撒克逊新教(WASP)为主的社会中,他的犹太身份就在两种文化、两种体貌、两种对抗中划出了明晰的界限。正如第欧根尼敢于冒犯亚历山大那样的人物,艾伦同样敢于直面身高一米六五以上的金发美国人。因此,导演作品中的犬儒主义,就体现在对强权和上级压迫势力的反抗上,为此就要竭尽所有气力付诸于言语之中。在赛场内,拳击手戴手套展开进攻,伍迪·艾伦则通过反讽、揶揄、藐视以及诸多修辞手段来获得上勾拳的效力。对于生活中经历的那些痛苦,也只有借助艺术、美丽与创造才能将其击退。在他的影视作品中,艾伦还高度赞扬了电影的抚慰功效:“我的想像力尤其亢奋,思绪总是跳来跳去。”——艾维·辛格(伍迪·艾伦饰)(出自影片《安妮·霍尔》)

得益于传统(犹太人和纽约人身份)与哲学(首任妻子培养了他对康德的兴趣)的融合,艾伦的作品不断向自我发问并给出回答,而出现最多的正是如下名句:“我在这里做什么?”面对人生的荒诞,身为男性和艺术家的伍迪·艾伦毫不示弱,这就需要(重新)回归到言语上来。因为言语都有深意,而欢笑则难以表达。艾伦对言语大加利用,并将它作为不可剥夺的权力四处扬威。童年时代的他,既不遵守规则,也不喜欢上课。然而,他对语法、句法和语言的使用方法却掌握得尤为牢固。对于人世荒唐的过早认识,自然就使他成为一个令人费解的孩子。然而,更让周围人吃惊的,是他言语的内容:死亡、性、宇宙膨胀、否认创世论等。他的想法、论点、立场不仅让气氛变得紧张,而且也令父母、老师和神职人员为之不安,因为这个倔强而抑郁的男孩让他们甚为尴尬:

“我一直认为班上的同学都是白痴。”——艾维·辛格(伍迪·艾伦饰)(出自影片《安妮·霍尔》)

《性爱宝典》的开头片段似乎是对那个困难年代的直接回应,当时伍迪·艾伦的幽默也并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身为国王的小丑,他竭尽所能取悦沉醉的宫廷看客,但他有关瘟疫和农业税的笑话却没有让听众发笑。更糟糕的是,这些笑话也没让国王发笑。国王咒骂道:“我无能为力,这一点也不可笑。”说着将盘中吃剩的饭菜扔向小丑。这种暴行让我们想到伍迪·艾伦的母亲(连续扇他耳光)以及他的有些老师,而后者手持教鞭在体罚他时也毫不犹豫。然而,体罚的威胁并未让这位年轻的笑星消沉,相反这却令他更加坚强,同时在追求个人梦想时也更加执着。对此,伍迪·艾伦甚为满意,因为他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保持本色:一位自由的思想家,但不少人认为他不仅令人厌烦,而且精神失常。

性爱宝典剧照.jpg

《性爱宝典》中开头段落,此段戏仿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此图是伍迪·艾伦扮演的国王的小丑

“人即使再聪明,也始终会做傻事,但反过来就完全不可能。”——伍迪·艾伦

在追求爱情、狂欢、幸福或真理时,所有艾伦式人物都追着一个人或一件事在跑。为达到目的他们采取的手段尽管有所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绝对的目标:自由。他们如何实现这个目标?与社会专制展开斗争,断绝言语与意义的共谋关系,重申“上帝已死”,冲破道德束缚,行动起来而非苟活于世。伍迪·艾伦坦言要讲“真相”并宣称:“我并不愤世嫉俗,也远非一名艺术家。我只是一个幸运的劳动者。”作为一个讲真相的人,难道他认为运气是这个复杂等式的唯一解释,而他本人则是其中的未知数?诚然,导演既不是社会底层的犬儒主义者,也不是性情冷漠、牢骚满腹且惯于对抗的说教者。正是对真相的迷恋,激发着他所有作品的创作,而他的追求也不可避免地导致简化思维、偏见、教条与边界的垮塌。最后,真正重要的是“一切顺利,且无人受害”,正如鲍里斯·叶利尼科夫的格言所说。面对混沌之象,不是有体系地对它进行反抗,而是要有策略地组织反文化运动(针对主流文化采取反叛立场)。显然,伍迪·艾伦正是这种反文化运动的象征之一。

“别把我当回事。对我而言,就是要逾越所有的限制,以便让你发笑。”

本文摘选自《伍迪·艾伦传——一个犬儒主义者》

伍迪·艾伦传.jpg

[法]艾娃·卡昂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
陆泉枝 译
20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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