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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11王小波: 迷人的异端
许知远
这篇采访从没有在《十三邀》节目里出现过,被收录在许知远的新书《偏见》里。许知远跑去烟台,与李银河谈论王小波的个性与思考;在北京一间二室一厅旧居里,姚勇回忆起印象中的舅舅;旅居北京的导演老安则说起第一次拍摄王小波的场面——在那个时候的北京,他就是一个异端。还有作家李静,这个他昔日的编辑,或许是最理解他的思想与情感的人。本文节选自《十三邀》节目首次集结出版的第一辑《偏见》,收录许知远对十三位嘉宾的采访印象记,以及重磅彩蛋——《十三邀》番外篇——与李银河、李静和姚勇谈王小波的生活与写作。扫描文中二维码,即可购买。
她比想象的轻。几乎毫不费力,我抱起她扛在左肩上。暂刻犹豫之后,我把手轻搭在她的臀部上,而不是如小说中描绘——“右手扣住大腿”。除去我的羞怯,也因为她穿的是牛仔裤、不是紧身的傣家筒裙。
姑娘是我在芒市机场的行李转盘旁碰到的。在人群中,你很难忽略她的马尾辫与挺拔身材,贴身的长裙与衬衫令她像是一个诱人的粽子,我想起了陈清扬。
我克制了搭讪的欲望。走出有冷气的机场后,即刻感到自己被热带的闷热与潮湿包裹,一种欲望开始发酵。陈清扬的印象变得更鲜明起来,她穿着白大褂,走过山间小路,任凭风肆无忌惮地掠过她的身体。
借着车里昏暗的灯光,我忍不住翻阅起手上这本《黄金时代》。黄色封面、华夏出版社 1994 年版,定价 12.8 元。在扉页上,王小波歪着头、双手插进裤兜。照片页旁还写着“文坛外高手——王小波力著问世”,字体颇为难看。该是 1995 年秋天,我在风入松见到这本书。书名缺乏吸引力,我也没听说过作者的名字,纯粹出于偶然,我拿起来翻阅,正看到王二说服陈清扬行伟大友谊一段,月光下的“小和尚”直直挺立的描述让我心跳加速。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包装精美的罗素的《幸福之路》,买下了它。
我是个糟糕的小说读者,这本超过 400 页的小说集,总停留在前 55 页。即使是这 55 页,我也常在几个段落间跳跃。时代之背景、边境的生活都消失了,只是一个好笑又性感的男欢女爱的故事。我着迷于作者直截了当又想象力十足的性爱描写。
很快地,我发现王小波也出现在一些杂志上,总是两三千字左右的文章,常以个人经验——插队、旅行、阅读——出发,批评蒙昧、偏狭,倡导思想多元、个人主义之重要性。对我而言,这些零散的文章构成了一个更富吸引力的世界。
在九十年代末的大学,也被一股短暂复苏的自由主义思潮冲击。但在那个性格各异的启蒙者当中,他是个例外的存在,也没人比他更富吸引力——他不是抽象观念与思想,而是活生生的个体,像朋友与你天南海北。在经常戏谑的语言之下,是一颗追逐智慧、自由的灵魂。他不仅倡导这些自由,他还亲身实践它,是率先脱离体制的“自由撰稿人”。
他的突然离去使这个形象不仅更鲜明,且凝固成一个神话。对于很多文艺青年,他成了cult式的存在,对他的态度流露出你对生活、世界的看法;他还催生了一个出版门类,他的各式文集、对他的纪念文章层出不穷。
我买了他所有的小说与文集。《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里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未真的激起我的阅读热忱,倒是《我的精神家园》《沉默的大多数》中那些片段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借由他,我接触到罗素、卡尔维诺、杜拉斯、王佐良这些名字。我还热衷于收集朋友们对他的描述,想知道他日常生活的样子。艾晓明所编的《浪漫骑士》被我一翻再翻,他的个性比他的写作更令我着迷。
随着大学时光的结束,这种“着迷”淡去。我很少再阅读他,偶尔还被仍在扩散的“王小波崇拜”惹恼——一个反对任何姿态的作家,成了展现某种姿态的标签。我还觉得他或许被高估了,我从未觉得他会身跻伟大作家之列,作品足以流传不朽,他是个启蒙者——或许过去三十年最迷人的启蒙者,在恰当的时刻出现在一代人的生活中,这个阶段迟早会结束。
他的生命力比我想象的更顽强,不仅没在公共生活中消失,影响力还顺利地传到了下一代人中。他的一些文字与观点再度跳入我的视野,中国社会的新现实似乎让他的魅力更为显现,他所倡导的一切变得更为稀缺。我重燃起阅读热忱,再度从书架上拿下《黄金时代》。这一次,我把它作为一篇完整的小说、而非荷尔蒙的片段读完,沉浸入王二与陈清扬的爱情之中。在王二扛起陈清扬,有力地拍她的屁股,让她安静下来时,爱情从泛黄的纸页中溢出来,它因荒诞的时代背景更显得有力。
它促成了这此采访。在烟台,我与李银河谈论王小波的个性与思考;在北京一间二室一厅旧居里,姚勇回忆起印象中的舅舅;旅居北京的导演老安则说起第一次拍摄王小波的场面——在那个时刻的北京,他就是一个异端。还有作家李静,这个他昔日的编辑,或许是最理解他的思想与情感的人。在一个雨后的傍晚,我还前往京郊佛山园的墓地,我看到被碎砖头压着的笔记本与《白银时代》,笔记本上写满一位扫墓者对死者的感激之情。他的书开启了她的生活,笔迹与语气年轻。我随便翻开一页《白银时代》,写到充满愤懑与挫败的知识分子舅舅。我感到强烈的亲近感,或许接近王小波离去的年纪,我开始理解他的心境。
最重要的则是这次云南之行。在景罕 14 队,我见到了他插队时的大队书记,甚至还拿了他的腊肉。老乡们发展出一套对他的说辞,他是个懒惰、却热爱读书的“野牛”,记忆与虚构混杂在一起。在一个宽阔的晒谷场我想,王小波就因此写出批斗破鞋的场面吗?我们还不无拙劣地模拟了一个王二扛起陈清扬的片段,那个机场偶遇的姑娘做了女主角(在市中心的排档宵夜时,我们又碰见了她),穿着从附近卫生站借来的白大褂。这纯粹的淘气,像是对青春记忆的某种确认。
很遗憾,这次对记忆、形象的追寻,它更有关我们自己,而非王小波。他的思想与创作世界,值得另一次更严肃、细微、也更雄心勃勃的探索。
本文节选自《十三邀》节目首次集结出版的第一辑《偏见》,收录许知远对十三位嘉宾的采访印象记,以及重磅彩蛋——《十三邀》番外篇——与李银河、李静和姚勇谈王小波的生活与写作。扫描上方二维码,即可购买。
许知远对话李银河(社会学家,王小波妻子)
许知远:您这些年还会想起他吗?对他的书理解会发生变化吗?
李银河:他就是我的一段历史,和我的生活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一个历史,所以很难说什么叫想起,什么叫没想起。
一般来说,我看书从来不爱看第二遍的,但是有时候机缘巧合就又去看一遍小波的小说。前不久我看了一下他那个《2015》,我就觉得特别好,怎么说呢?就是大笑了有七八次吧。有一次冯唐说,他看一个书好不好,就是看能不能让他笑。他说王小波的书让他笑了两回。我说你肯定没看《2015》,《2015》超过你所有的小说。
许知远:那像《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后来您看得很少吗?
李银河:都是很偶然的,突然间想看一下就看一下。因为我都是第一读者,而且好多小说是我给他抄过的,比如早期的什么《歌仙》,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抄过,为了投稿嘛,他那个手稿有点乱。
许知远:抄的时候什么感觉?
李银河:喜欢呗,当时我特喜欢他那个《歌仙》,写刘三姐。那刘三姐特别丑,所有人见了她没法看,但她的歌喉美妙。阿牛忍不住出来了一下,就得了摇头疯。他就说,只有歌爱美,可是美不爱歌。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许知远:他的写作也好,他的思考也好,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如果十年算一代的话,基本上两代过去了。这种生命力超出您预料吗?
李银河:我觉得应当是在预料之中。我第一次看到他写的《绿毛水怪》,就是朋友圈里传的手抄本,当时一看就很震惊。那个时候我还不认得他,后来我说《绿毛水怪》是我俩的媒人。其实那个东西还相当的幼稚,后来他成熟之后,我就说,这个人他写出来东西真的是早晚的事,完全可以压箱子底,死后再版都没问题的。
我记得有一年我们在美国,跟他哥哥一块儿到佛罗里达去玩。他哥哥非常正而八经地跟我们讨论,说你在美国靠写作根本就没法生活,绝对没戏。可是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动摇,我觉得这个人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你要不让他干这个他难受死,而且浪费。他后来一直断断续续地写,我有时候也帮他到处找地方发表。好东西人们自然会看出来的。
许知远:一直到 1997 年他有没有动摇过,放弃写作?
李银河:他倒是想过靠这个吃饭不行,但是我没有逼他,说你得给咱俩把饭钱挣出来。他 1992 年辞职,我们当时从美国回来有一点存款,也就够了,你生活水平别要求太高就行了。回来我们俩都在北大,我做费孝通的博士后,他也在所里工作。吃饭根本就没有问题,就是不能要孩子,我们就商量好不要孩子的。小波有一个发小好朋友,有一回来到我们家,他说我怎么当初就没想到有这种生活方式。他和他老婆刚一结婚就生了孩子,觉得顺理成章,没想到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许知远:1977 年之后的几年,北京特别活跃,新的思潮,新的可能性,小波当时对这些变化感兴趣么?他是什么样的态度?
李银河:你看这几十年的文学,最早都是按照大纲来的,必须得写工农兵什么的,“文化革命”之后,就出现一个批判,把道理全反过来,所有伤痕文学就是说过去怎么怎么错,怎么怎么不对,可是王小波我看他是一言不发。他觉得跟他心目中的文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心里的文学肯定没有断线。
我们俩当初认识,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我有一本书叫作《我的心灵阅读》,有那么一段,青春期过后不久,所有的书是照着世界文学史读,凡是上了文学史的才看。我和他在文学上有共鸣,我觉得后来文学一会儿批判,一会儿争论打右派,好无聊啊,跟文学也没什么关系,都是政治斗争。小波对政治斗争是一点儿都不感兴趣的,最多是他写作的一个背景。《黄金时代》写到了上山下乡,可是有人要把它叫作“知青文学”或者“文革文学”什么的,我觉得都特别可笑。因为这个东西在他来说根本就只是一个背景,他主要写的还是人性,所有的论争、审查什么的,跟他都完全不搭。
许知远:小波 1952 年生,一路上的运动都卷入其中,是什么东西保护了他这种自由?他不太像这个土壤出现的人,原因是什么?
李银河:对,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说了一句话,他说王小波在中国文坛上是一个异数,根本好像是一个天外来客似的。你说他是哪一派,哪个阵营,根本都说不上。我觉得两个原因,一个是他对文学的热爱。他是一个真正热爱文学的人,是什么文学呢?就是他从小所看的。他在《绿毛水怪》里头提到了一个很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非长篇小说,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正好当时我也看了那个,然后引起了共鸣。在文学上你先得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然后才谈得上写。另外有一个可能是和 1952 年他爸被打成阶级异己份子有关。其实他爸原来也是一个三八制的老干部,一下子他们家好像一落千丈,那些老朋友、老同事见面都扭脸。所以他就去走他自己的路呗。这个东西可能也无形中保护了他。
许知远:你们刚认识的时候,他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么?
李银河:他这个人特有意思,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管是家里,同学里,所有熟人里头,他绝对是滔滔不绝的那人,可是你要是生人他就一句都没有。他们班同学关系特别好,一块儿去天津实习去了,晚上没事的时候,说听王小波说书去啊。然后他就在那儿唾沫星子四溅的,给人家讲故事。我原来还真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而且他特别逗,他有急智,能当场编故事。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刘晓阳,有一次他编一个故事,就讲到一个一个小羊,最后大家说把羊都杀了,老羊就喊“留小羊”,留小羊是我儿。大家都还得瞪着眼吃着,然后喊晓阳是我儿,最后那句话是给刘晓阳说的。反正他是这么个性格。
许知远:我们所有人都看你们俩的情书,情书里的王小波和现实中的王小波反差大么?
李银河:他就是这么个人吧,说那个你快回来吧,你要回来,我就放一个震动北京城的大炮仗之类的,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
许知远:你们 1982 年去的美国,一直到 1988 年,那段经历对您当然很重要了,进入了非常正式的学术研究,这四年对他的改变是什么?
李银河:他晚去两年,他主要的时间是在写作,我想可能唐人故事就是那段时间写的。当时我们家有亲戚去了还挺气愤不平的,因为我们俩用的都是我的奖学金,他还一点儿家务都不做,全是等着我回来做。他一直在写作,在那儿有一个挺好的中文图书馆,我们都是在那儿看的,大陆也看不着,他那时候读了不少书。另外他上课就有意思了,有个老师叫许倬云,是台湾中研院的院士,重度残疾。他有一次还写了他跟王小波上课的情景。你看小波杂文里头提到“我的老师”说的都是许倬云。用许倬云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师徒俩就在那儿“聊天”,根本就是聊天,美国那个研究生的课怎么上都没有人管的。王小波身体也不好,老是到哪儿一倒一支,老是支不住的那劲儿,心脏不好。许倬云说我们师徒俩东倒西歪,古今中外的就那么聊。可能许倬云对他的印象挺深的,而且对他影响也挺大。
许知远:您刚才说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写唐人传奇?为什么这个那么吸引他?
李银河:你说他为什么喜欢唐传奇,我不知道,大概就是看来看去,觉得唐传奇有一种有意思的东西,吸引他的东西。其实在整个中国历史唐代也是一个特别自由奔放的时期,对身体啊,对性都没有像宋明理学那么把人弄得像个木头似的。你看他写的那些什么无双啊,一个个疯丫头似的,我早就发现王小波小说里头那女的都写得特可爱。
许知远:为什么呢您觉得?
李银河:可能他喜欢女的吧,或者说他把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写出来了。所以老有人问我,哪个原型是你,我说哪有我啊。我记得有一回,就是他那个《三十而立》里头,好像王二那个老婆叫二妞子,二妞子是什么柔道队的,我妈看了以后还说哎呀那个二妞子是你啊,我说哪儿是啊,怎么可能呢?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许知远:那您最喜欢小波笔下哪下女性人物?
李银河:我还真没想过喜欢哪个,我也不知道陈清扬还是谁,红拂反正我挺喜欢的,我觉得自由地在时空之间穿来穿去、很飞扬的那种东西我挺喜欢的。
许知远:在美国的时候,你们在一起聊什么呢?
李银河:就是平常各种事情,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呗。后来我发现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事情,我不是搞社会学的嘛,有时候一些研究里头的拿不准的事,我只要跟他讨论,他都有自己的看法,这个真是对我特别有启发。比如说我回来以后搞的《生育与村落文化》,后来我凭着它评的研究员,我会跟他讨论。有一回,他看我写的初稿,说我给你来一段。现在《生育与村落文化》里头,有一段是他写的。结果呢,他这个人的文字,太与众不同了。有明眼人、我们的好朋友就说,这段不像你的文笔啊。我说你还真看透我,确实这段是王小波写的。
后来就是我们搞同性恋研究,其中他写了几段,前言和尾巴是他写的,还有一段怎样正确看待同性恋,是他写的。我是写论文的写法,即使是写一个个案也是平铺直叙,王小波就不一样了,一写就是这个人的眼睛里闪着金色什么之类的,这样的话我是绝对不可能写的。
后来他还写到一个,我调查的一个事。一个同性恋跟另外一个结伴到上海出差,其实那个人是结了婚的,在圈里头结了婚就掉价了。跟我谈的这个主角是一个特漂亮的,在同性恋圈里声誉特高,大家都巴结他。到丰台的时候那个人觉得不能不说了,他说我结婚了,然后这个人就打了他一耳光。王小波就说,你那么肯定是打了一个大嘴巴,而不是两个小嘴巴?那人说就是一个大嘴巴。
他写的这个特别逗,我不太可能写出来的,非常有意思。
许知远:您怎么看他文风的形成呢?非常奇怪的一种风格?
李银河:奇怪吗?一个好的作家一定是有自己的风格的,写作者没有自己的风格,那他就还没有成功。这个可能就是小波的风格。尤其我觉得在小说里还不明显,杂文就很明显,你把名字遮住,就能看出来是他写的。比如他写的那个《荷兰牧场与父老乡亲》,写他在山东他妈妈的老家插队的时候,他发现村子里驴都没了,这个工本来是驴来做的,结果换成人。这个就引起他的思考,为什么荷兰人把人拉手挑这些工换成了风车,而咱们中国把驴干的活儿换成人。人类所有的科学技术出现都是因为人趋乐避苦,而咱们中国当时的思路不是,是说怎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一辈子活得越苦越好。他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把它的荒诞之处揭露出来。我觉得人写作的风格,首先还在于他的思维方式,他是这么想问题的。你比如说《花剌子模信使问题》,凡是报了好消息的就嘉奖,报了坏消息的就扔到老虎洞。世界上的事情也是这样,做好了还是做坏了,已经属于事实层面,你把言论禁了有什么用呢?我们好多时候就是在惩罚言论,你惩罚了报告坏消息的人,对于坏的事实于事无补呀。他在讲这个道理。
许知远:他去世的时候四十五岁,您觉得他这四十五年里最高兴的时光是哪一段?
李银河:我觉得他最高兴的可能还是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吧。他当时在街道工厂,我当时在《光明日报》。我给他写信的时候,用的《光明日报》那个信封,后来他告诉我,他们全厂都轰动了,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社会地位有那么大差别。当然他很得意了,他们家亲戚都觉得好像天上掉馅儿饼似的,捡个大宝贝的感觉。
许知远:这二十年你们关系从来没有紧张过吗?我看您回忆说没有。
李银河:可能他脾气太好了吧。其实我觉得也是他要求不高,比如说我做饭的那个水平,就不怎么好,从小我们家都吃食堂的,哪会做饭呀?瞎做呢他也就那么凑合吃了。后来他不是还给我讲故事——他有时候挺会自我解嘲的,就是说有一个女博士,他老公让她下挂面,她把拖鞋下锅里了。他说好像你至少还没做出这种事。
许知远:您觉得他懂您吗?
李银河:他应该懂吧,没啥深奥的,我的心思最不用猜了,我就是特直来直去。我记得好像是谈恋爱的时候,有个什么事啊,没谈多久我就说咱分手吧,觉得他长太难看了,就这一理由,把他气得够呛。后来我还不是拿两张电影票说去看电影,然后他就把电影票给我寄回来了,写了一封信,说你从这个信上可以闻到什么二锅头、什么五粮液的味,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特别生气,把他气着了这次。后来他就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说就是觉得他长得太难看了,真没别的原因。他就说了一句话,说你也不是就那么好看。我说得,那行,就接着谈吧。
许知远:那您觉得您懂他吗?
李银河:他也没有什么特别难懂的,他也是一个非常清澈的人吧。但是从他说的话里,或者比如刘三姐那个《歌仙》里说,她受欺负就是人家觉得她长得太难看,给她吃最坏的东西,我觉得要是一点儿没有受过这种气,可能也写不出来,但是你要问他具体受了什么气,你问不出来,他也不说。
我觉得他心里头有时候有一股劲挺大的,这种劲从哪儿来的,一定是从一些挫折上来的,但是具体是什么,我就没问出来过。
许知远:他生前恐惧过死亡吗?
李银河:他很少提这个事,还是相当突然的,真的没想过。其实我还是挺喜欢想那些虚无的东西,比如说宇宙和人生的无意义之类的。他在给我的信里面不是也说过我们在讨论幽冥的问题吗?
在这一点上他是挺幸福的,因为爱想这个的人比较苦,常常有失重的感觉,因为如果你从宏观上看人就是宇宙的一粒微尘,那意义真的谈不上,包括特别伟大的人。你如果拿五十亿年和现在这个宇宙空间来看的话真的是毫无意义。他不怎么想,他好像只顾着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地做他那些事情。
许知远:那二十年的时光,现在回忆起来,他对您最深刻的改变是什么?
李银河:我觉得他使我变成了一个很有激情的人。我最近看到福柯跟他的男友德菲尔说,他跟他同居了很多年,几乎是一生,我跟他一直是有激情的,十八年我们一直处于激情之中。我看了以后很震惊,原来我以为激情这个东西会变的,很快就变成柔情,激情就像熊熊烈火,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保持呢?我觉得我跟他实际上是保持了激情的。我觉得这是他最大地改变了我,一生一直保持激情,这个状态应该是最好的生存状态。
许知远:这很难,感觉基本不太可能。
李银河:对,可是为什么福柯可能呢?而且就是拿福柯那个标准,我们也可以说保持了激情,没有变成琐碎的生活。柴米油盐在我们生活里一直没有什么重要性,而始终是一种爱。很多人说后来就左手摸右手了,没什么意思了,这个标准来说我们还是保持了激情的。
许知远:那您觉得您对他的影响呢?
李银河:我也许是让他实现了自我吧。好多人都说我慧眼识珠,特别早就看出了他这个天分。我看《卡夫卡传》,比如说卡夫卡一直想写,可是他老得去做公务员。他有一次好不容易可以去哪儿连续独自写半年,后来也没实现。在小波的生涯里,我可能是给这个天才提供了这样的环境,他最后辞职,可以整天整天地写。如果我逼着他去赚钱,或者我们有了孩子,你得给孩子留点钱,孩子上学要交钱,这些方面我没有给他一点点压力,甚至从留学的时候他就是去陪读,我们两个人花我一个人的奖学金。就是说,让他实现自我,不用他在谋生上花一点点时间。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许知远对话李静(评论家,剧作家,王小波作品编辑)
许知远:你可以讲一下第一次见面吗?
李静:第一次见面是在 1995 年的 8 月。那个时候正好搞世界妇女大会,我在读书报要做一个妇女研究的专题,有李银河的一本书,叫《生育与村落文化》,我一看那个书序言的后面,说感谢我的丈夫王小波在统计学上的造诣和他给我的帮助。我在1994年就看过王小波在《东方》发的文章,立刻就膜拜,说这人是此生一定要认识的人,感觉是罗素在世。所以1995年看到李银河这个序,我赶紧给她打电话,我说你说的王小波是在《东方》杂志发杂文的那个王小波吗?她说对。我说太好了,我要去采访你们俩。
其实是采李银河,李银河采完了我就跟她说,我特别喜欢王小波的文章,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文章给我这么强烈的冲击,我说我能不能见他一下?他正在里头接受一个《人民日报》的记者的采访,那时候他们夫妻俩已经在文化界很活跃了,也经常就各种话题接受记者采访、写文章,读书界还是知道他们两个人的。
许知远:1994 年看的是哪篇文章?
李静:《中国知识分子与中古遗风》。现在大家觉得那种话已经很普通了,但是那个时候看见,我会笑得不行。他里边说知识分子,那意思就是在当权者眼里,还是一种需要被教训的物种。他就说,以前柯老——柯庆施说过,知识分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然后说这个论调不久前有一个叫《针眼警官》的电视剧里又出现了。他说,我这个时候就坐在家里等这个警官出来道歉,到现在还没有等到。给我笑得前仰后合。我说这是谁?这么有意思。结尾说这是一个匹兹堡大学毕业的东亚研究硕士,自由撰稿人。
不用看很多,就是看他一个短文,就觉得这个人的精神气质是那种特别肯定性的,有一种知识者的自信,尊严和价值层面的那种自信。1995 年、1994 年那个时候是很虚无的,我在大学里边,周围这些教授给我的感受,读书的感受,虚无主义的氛围是很强烈的。就像我一直想站起来,但是好像得了软骨病,精神上有强烈的站不住的感觉,从身边的师长得不到支撑。看到这样一个文章,我立刻就感觉到,这个人的内心有非常强大的力量,他能够以他自身精神的能力,成为一个肯定的人,一个有尊严的人。好像这是一个特别有钙质的人,特别想扑上去多看他的东西。而且他又特别幽默。当时王朔还是那么如日中天,王朔式的幽默和他的幽默,完全是不一样的。
许知远:怎么不一样?
李静:王朔的幽默是解构性的,他的确可以把那种意识形态可笑的东西,给你付之一笑,但是他没有更多的营养,他也是让你觉得很百无聊赖的、虚无的一个人。作为一个作家,他是可以的,但是那个的时代除了去寻求好的文学,还需要一种内心的力量,超越文学层面的,精神价值层面的东西。我觉得王朔给不了,但是王小波是可以的。他的幽默是一种对虚无力量的战胜性的感觉,他是高于虚无的。你会感觉到,他赢了,而且我很喜欢他赢。王朔还是不想站起来,有点儿站不住的感觉。
许知远:见到他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
李静:和我想像的还挺像的,就是觉得他应该很低调,有点儿貌不惊人,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他总是一幅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话声音很低沉,声音很好听,很羞涩,好像也不是太拿自己的东西当回事儿。
当时我说,看过一个研讨会对他小说的评论,但没看过他的小说。我说好像您有一本小说《黄金时代》,也没在别的地方看到,挺想看看的。他就从书柜最底下打开一个柜门,里头乱七八糟放了一些书,掏出他那本。我觉得他挺不拿自己的东西当回事儿。
许知远:健谈吗他?
李静:要看聊什么话题,他要聊自己的生活就不太健谈。第一次为了李银河去他家,第二次就是去采访他。因为那阵探讨什么是人文精神,反正挺好笑的,请各种知识分子来谈一谈人文精神这个话题,去采他。我说你都干过一些什么?他很简单地说当过知青、工人、老师,然后他说谈我自己好像没什么可谈的。后来又谈一谈卡尔维诺,谈谈莎士比亚,他就很愿意聊,他会说如果聊聊莎士比亚和卡尔维诺,还是值得的,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谈的。我就想这个人一点儿都不自恋,对那种伟大的事物,他有足够的敬意,而且考虑自己不太多。
许知远:见到他之后,然后就认识了?
李静:是这样,回来就把他那本小说看了,看完就觉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1996 年,我研究生毕业,到《北京文学》去工作,那么我就想,可以让他成为我的作者了。我表达对他文章的那种喜爱,我觉得他还是能得到一些宽慰,他可能对于读者的那种真正的感应,还是很在意的。
我去了《北京文学》,跟他约稿就非常顺利。我告诉他,我就要去做编辑了,你成为我的作者吧,把你最好的作品给我。他说反正是有一堆作品发不出来,你来挑吧。
第三次见他就是在西单,教育部那个家属大楼。他就把《红拂夜奔》给我。《红拂夜奔》是我更兴奋的一个东西。我那时候看书还是比较追新奇,但这样写一个所谓的古代,让我大跌眼镜。说李卫公发明开平方根机,说什么有的死在根号 2 下,有的死在根号 5 下,全是无理数之类的,我说这也太好玩儿了。还有各种他对生殖器的细致入微的描写,我觉得太有趣了。
他说,好几个杂志,转了一圈也没发出来,他说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你就看吧。我就给他提上去了。那时候我们主编说,只要你觉得好,你就给我。我就把这个给上去,看了说挺好的,但是太长了,要他删,从十八万字压缩到三万字。我都说不出口。我就还是跟他讲了,他居然说试试吧,就这样,最后压缩完了。
▲王小波, 北京, 1996
许知远:我们回到小说,你一开始看《黄金时代》,后来更多了,《青铜时代》《白银时代》,你进入这个世界是什么感觉?
李静:看他的东西是这样的感觉,先是被他的幽默打动,然后被他稀奇古怪的想像力打动,先被他文本背后的人所吸引。看完了就发现,好像他有很多意味深长的东西,但是又抓不住。后来我想到一个词,就是“点彩派”,尤其是他《黄金时代》那本书里的几篇,尤其是《革命时期的爱情》,每次看好像都感觉不一样。今年因为要改编《革命时期的爱情》做话剧,我就又看了一遍,又不一样,发现一些无关紧要的闲笔本身也是意味深长的。
他非常酣畅淋漓地写主人公的每一点感受,一个点一个点,你会迷失在这些漂亮的点里,但是你再跳出来一看,其实人家有一幅完整的画。这幅画恐怕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在什么认识水平就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革命时期的爱情》最后一句话是说,一切好像全部结束了,一切又像刚刚开始。他 1982 年又见到了他“文革”时候一块儿混过的几个人,发现大家对往事都哈哈一笑,就很荒唐很荒唐,死了那么多的人,包括这个王二(《革命时期的爱情》主人公)本身他是发明投石器的,那个器械打死好多人,但是大家被愚弄之后,好像也没啥,还是过得挺好。我觉得他就像一个预言家一样,他已经从当时人对待自己历史的轻率的、没心没肺的态度里,预感到这一切循环还会回来。
他写到我们好像是一些泥娃娃,被一个孩子排列成阵,不一会儿又把它呼啦到地下,残胳膊断腿。说我们都是泥娃娃这件事情,我感到无法释怀,但是我又不能拿这个当真,因为当真不当真的权力不在我手里。我一想到这个,我从出生下来就注定如此,我就觉得很悲观。
他在给艾晓明的信里说,做一个好的小说家,必须要有绝对的疯狂,又要有超凡的理性,他说非常非常难。其实他就是。看起来,他的每一个细节真是非常疯狂,但是他最后表达的东西是极其理性的,他会把内在的那种感受写到极致,他要撒出去写,同时又要往回收。内外交煎的那种力,对人的内心有那么大的张力,也会有很大的伤害。
许知远:你觉得这样的一个王小波是怎么形成的?
李静:我自己概括,他的小说还是经过了一个从生命驱动到思想驱动的创作过程。他一开始那些小说,像《地久天长》之前的短篇,七十年代写的那些,其实都是从他自己生命经历里边来的,只不过他接受的文化遗产和大多数中国作家不一样。
你看过《绿毛水怪》吗?他不是写男主人公和那个小女孩老去中国书店看小说,说哪些小说好,哪些小说不好。你看他是非常心明眼亮的,会说《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多么好,会说高尔基的《在人间》多么好,他喜欢奥维德的《变形记》,其实他最喜欢的就是马克·吐温、奥维德,还有萧伯纳。他那个时候的文学根基已经是那种英美派的了,就是自由主义的文学传统。然后他会谈到,杨朔什么多么差,《南方来信》多么恶心,会说《牛虻》这本书起初我们觉得多么了不得,后来发现太微不足道了。就是大家奉若圣经的书,在他那儿什么都不是。他可能是 1973 年、1974 年写的《绿毛水怪》,那时候也就二十岁,那是他完全独立的判断,不是看任何文学史看来的,也不是听人讲的,他文学的感受力和判断力没有被遮蔽。实际上他的文学营养就是这样一些。那么他就从自己的经历里边,还有自己的遐想里边,写一些短篇,比如《猫》那几篇,一直到《绿毛水怪》和《地久天长》,都是他生命本然的那个状态,还有一些变形的,明显是受到奥维德《变形记》影响的。
后来到了《黄金时代》这个阶段,我觉得是他一个中间点,就是既是从生命经历里来的,同时他这时候的思维能力也在成熟。《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他的生命体验很饱满,同时对现实的思考也非常强有力。这个时候的作品就是介于感性、理性的那个平衡点上。包括唐人故事,那个也是很好的。在他完全靠生命本能写作的时期,东西是特别活泼好看的,像水晶一样的感觉。
到了《青铜时代》,其实他已经在摆脱现实中得到的材料。他有一个雄心,他要依靠纯虚构的力量来构筑他的小说世界。所以他的《青铜时代》和《白银时代》完全是靠假想来写的。那么《青铜时代》,因为他用了那个唐人传奇里的故事,所以他的想像力是有着落的,只不过他完全把它重写了,但是人物形象它是有母体的,也是很活泼的。到了《白银时代》,包括那里边的《未来世界》《白银时代》《2015》什么的,那个就是纯想像了。到这个阶段,我觉得一方面是他的发表出现了问题,还有他理性的成分在加重,完全是靠着思维衍生的想像力来写了。这个时候,他理性的成分比感性的成份更重。我觉得这个时期《白银时代》的作品,反正要我偏爱的话,就不是太偏爱这个时期的东西。
许知远:把王小波放在中国二十世纪的文学传统里,你怎么看他的位置?
李静:我觉得他的艺术性和他的启示性,他思想的能量,我觉得起码是可以和鲁迅相提并论的,就是他的小说,包括他的杂文。有一些是一脉相传的,有一些不是一回事。他和鲁迅的相似之处就在于,比如鲁迅的小说也不多,甚至比王小波要少很多,但是我们会看到,鲁迅有一种原型能力,就是我们到现在还会指认某些人是阿 Q,某些人是九斤老太。他的这些人物,你会感到有一种极强的概括力,这种概括力是穿透古今的,是对一些灵魂类型的勾勒,这种灵魂一直活着,像雕刻家一样,他那个刻度极深极深的。王小波也是这样,这个穿透力是一个思想型的文学家才有的。其他好的小说家不是这样子,不是思想型的,他们是故事型或者是美学的。
许知远:他们最不一样的是什么?
李静:最不相似的,其实还是在个体自由价值的看待上。王小波虽然不说,但他是一个标准的自由主义者,就是个人优先。而且个人的创造力在他来说,是他判断一个社会最重要的考量指标。那么鲁迅不是的,鲁迅最后,他会明确地说,自由要比平等不重要,平等要比自由更重要。在鲁迅那儿,个人的自由不是说必须要保障的。所以在个体自由这个概念上,鲁迅还没有太自觉,尤其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觉得自己有牺牲的义务,他会由此推己及人,要求精英阶层牺牲掉自己,去为大众,去为更苦难的人去做。
许知远:写完鲁迅的剧本,是不是反而让你对王小波更理解了?
李静:对,会理解王小波为什么有时候会对鲁迅不以为然,虽然王小波好多语言方式都是从鲁迅那儿来的,什么“拿肉麻当有趣”了,这都是鲁迅的话。
包括王小波在杂文里说,古代文人还是有些肉麻,会想象在雪天由丫鬟扶着,咳着血,站在雪中看梅花。然后说文人如果要求没那么高,不需要雪天、梅花、丫鬟等等,我倒可以帮他一下,其实就是他可以把他揍出血来。那个就是从鲁迅杂文里来的。鲁迅《病后杂谈》里就叙述了这个场景,鲁迅其实也在揶揄这个文人的趣味,但是王小波就那样表达。其实包括《青铜时代》也是和《故事新编》一脉相承的。
许知远:他的作品里面,哪些片段让你印象特别深?
李静:我告诉你,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王小波一定爱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死了,在李银河之前。这个感觉来源于《绿毛水怪》和《地久天长》,这两个小说都写到男主人公爱的女孩死了。我就问李银河,我说他是不是在您之前,爱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很早就去世了。她说还真是,她说是谁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文革”的时候那个女孩就去世了。
我觉得这个东西对他刺激非常大。我后来看康拉德有一篇小说叫《罗曼公爵》,我觉得那个心理移情的机制跟王小波很像。罗曼公爵和他妻子感情甚笃,没多久他妻子就病死了,于是乎这个人就骑着马在庄园里徘徊了几天。那时候波兰不是反抗俄罗斯吗?罗曼公爵是波兰贵族,但是这个贵族本来是很受俄罗斯皇帝宠幸的。他这个时候就决定,他要去前线去反抗俄罗斯,而且他以普通士兵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他是谁的身份,就去了。这个心理活动我觉得一定和王小波死了他爱恋的女孩有关系,这个女孩的去世可能会使他更加鲜明地看到一个是爱情的本质,一个是社会的本质,就是那个历史荒诞性的本质,产生和它战斗到底的决心,这个亡灵在他身上会让他变得更纯粹和更强烈,一定是的。
▲儿童时代的王小波与哥哥王小平在书房里
许知远:你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是什么情况?
李静:正好那两天我生病没上班,一上班同事就告诉我他去世了。我想到陈清扬,他说她要不停地哭,希望能够把自己哭醒,前面就是一场梦。我当时是这种感觉,就希望这是个梦里的消息。
同事说怎么不可能?你看《北京青年报》有报道,我一看好像是真的了。第一反应是给他家打电话,李银河接的,李银河就在电话那边哭。我就好像要找一个救命稻草一样,一定要见到一个跟他有关系的人,然后中午就去他家了。
因为那个时候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确有一种精神支柱倒塌的感觉,好像充满了美好事物的世界,因为这个人不在,我没有办法爱这个世界了,当时的确是这种感觉,对。
他去世之后有过一个追思会,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开的。其中有一个女的,也是他的老朋友,她说他们都知道她心脏不好,但是他们搬家,他就骑着三轮替他们搬家具,特别热心。后来我在小波去世八周年的时候去采访他的大姐,他大姐说他去世之后才知道,他的那些男同学是怎么看他,觉得他是一个特别义气的人,有一个人说他知青的时候,离小波大概有一百多里地,隔着一座山还隔着一个原始森林,他听说这个哥们儿生病了,二话不说就穿过森林去看他,说回来差点儿被老虎给吃了。他去世之后那个哥们儿给他姐姐讲的,说小波太重感情了,我一生病他立马去看我,一个人去,说差点儿被老虎吃了。给我笑的,我说,对,他就是心肠特别热。
最后一次见他,我还记得是 1997 年 4 月 1 号,还是 2 号。他给我打电话说《红拂夜奔》在《小说界》发表了,你要不要一本。我说要要。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去到那儿聊了聊,拿着那个杂志就出来了,他就送我一段,他说那再见,我说我去打水,就最后一面。
我还回头看了看他,他一直都是头发蓬乱,穿得就像个工人大哥似的,穿一个夹克,穿个……不知道,忘了什么样的裤子,反正就是走路踢踢踏踏的。我当时还挺高兴,我想,认识这样一个人,生活还蛮美好的。
许知远:前后你们认识了两年左右?
李静:对,也就两年,见面也不太多。可能因为我特别看重那种精神上的拯救,我觉得他对我来说像是具有拯救意味的人,因为我很长时间非常抑郁,不太善于表达自己,情绪低沉,好像分外不自由,所以非常渴望和珍惜能够让我找到自由的源泉。我觉得二十多岁遇到他是这样一个作用,他好像现身说法地告诉我,自由是什么。
许知远:你觉得他自己自由吗?像他文字中这么自由吗?
李静:那就看自由的含义是什么。如果说自由是随便,是各种风流韵事什么的,他肯定不是那样的。但是要说自由是运用自己的意志和理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觉得他是自由的。他能够做他认为值得做的事儿,而且他用最彻底的方式去做。
许知远对话姚勇(王小波外甥)
许知远:对我们来说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波给你做思想工作,实际情况是怎么样的?
姚勇:对,那篇文章也是他去世之后我才看。当时我是大学嘛,我得到他去世的消息之后我过来,从他工作室的电脑盘上找李银河的联系方式,然后翻到一篇,才看到。
他在家说话就特别逗,跟亲戚说话都挺风趣,又能说得比较深。当时我记得就在这屋,就姥姥这屋。
许知远:这个卧室。
姚勇:对,黄昏的时候,天特暗。那个时候我应该老搞什么摇滚乐,搞得身体都不好,学习肯定也很差,就是学渣。所以呢,真的是我妈让他劝劝我。我在床上躺着呢,那时候也不太舒服。我舅舅,就是小波就坐我旁边。那是一次谈话,但是类似的谈话其实好几次。他就说你还是拿到毕业证,怎么也得有一个进入社会的通行证,然后你再搞自己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里边写的确有其事,出入不大。
许知远:对你有影响吗?还是没什么影响其实?
姚勇:我觉得对我影响挺大的,因为他很严肃地谈了两三次呢,我一想确实是。尤其是他个人经历也是这样,国外念回来,当时也有一些经济上的储蓄,就是在国外可能给人洗盘子攒下来的钱,在国内那个时候还是一笔钱,他这么讲的话我觉得对我还是影响很大的。后来我就说那怎么着也得拼了命把毕业证拿下来。
▲全家福。1957 年春摄于人大铁狮子胡同宿舍。前左二为王小波。
许知远:在他去世之前你意识到你舅舅是一个被很多年轻人喜欢的人物吗?
姚勇:没有,完全不太清楚。但是他的作品是很早就看了。我想想,当时有两本印象比较深刻,一个是在台湾出版的,叫《王二风流记》。但是在那个之前,八几年出过一个小册子,很薄,叫《唐人故事》,蓝色的,好像卖八毛七。我忘了时间了,就是跟他特别好的那个,我姨夫,在烟台找的出版商帮他出的,实际上是《青铜时代》的前身。我先看的那个。
许知远:什么感觉?你当时是不是很小?
姚勇:那个时候非常小,初中还是什么时候,感觉跟鲁迅的《故事新编》有点像,但多的感觉是没有。认真看的其实是《黄金时代》,华夏出版社出的,家里堆成两摞特别高。那时候我高中,印象蛮深。我父亲、我母亲只要碰见人就推荐。
许知远:看了什么感觉?
姚勇:高中看还是感觉到有点色情。那个时候我喜欢音乐,但是环境也不允许,有些压制。可能从这个方面对小波的东西有一些共鸣。小波讲的也是在特定时代下被压制的感觉,同时对男女之事还有一些描写,那时候对我来说都是比较新的。
还印象比较深的就是要活得自由、有趣,这方面还是影响比较大的。后来上大学对我影响大的其实是他的杂文。
王小波故居
许知远:他去世之后,有一个悼念他的风潮,这是不是超乎你们家人的预料?
姚勇:对,这个是。当时互联网很不普及,这些消息肯定都是不知道的,主流媒体不会说。
许知远:后来是不是很多人碰到你说,你就是那个做思想工作的小波的外甥?
姚勇:对对对。他那篇文章算是给我的最好的遗产。
许知远:小波去世二十年了,还有那么强的生命力,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姚勇:这事我想了很久,我其实没想明白。我个人的感受,就是我对他的一些话记忆比较深刻,他说他把人分成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我的阴阳两界》其实就是说有些人一看就是我们的人,有些人一看就是他们的人。
这十几年我也是各种在社会上打拼了,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其实这个世界上,你粗浅地分,有一部分人追求功名利禄,物质或者权力,有一些人追求精神层面,知识、智慧、艺术。那么我顺着我的喜好往下活,其实也是很有意义。
许知远:你觉得小波要活到现在,他会喜欢这个时代吗?
姚勇:我觉得他在任何时代可能都那样,我现在都四十多了,我还是觉得这个东西都是命,他有他的追求,他的追求我觉得在什么时代都会是那样,因为不从主流,必然会受到一些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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