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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9

爱这个世界

向南
汉娜·阿伦特:“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唯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在位于柏林市中心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群西侧有一条街道以汉娜·阿伦特之名命名。捧着 GPS 或地图的游人来来往往,人们驻足看看那块铭牌,确定方位,快步走向勃兰登堡门和国会大厦。也许对于游人而言,那些雄伟的建筑才是参观德国首都的目标之所在。它们贴着各种各样的标签,纪念着不同时期的历史,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每一块泥土都是人间悲喜剧的见证者,何必要为一条街道停留?那块铭牌孤零零地立着,背后是高低起伏 2711 块巨石砖,每一道纵横交界都将天空和大地分割成了十字架,阳光下寂静无声。

好像是一则微妙的隐喻。汉娜·阿伦特在德国的历史上也正如指向标一般,指向过去,又拷问着如今。如同一幢幢建筑物勾勒起整座城市的风貌,单独的历史事件也都塑造了历史如今的模样。每每回顾德国历史,都必定要经过汉娜·阿伦特这一块路牌。在她背后,是温暖的哲学与对罪恶的思考,沿着这一条路直走下去,愿你带着勇气、感恩与忠诚,去探索过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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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出生在欧洲的“黄金时代”,经过了统一战争之后的德意志进入了繁荣和平的岁月。德国为统一而预备的教育改革发挥了作用,20 世纪初期,德国在生物、物理、艺术、哲学等诸多方面取得了傲人的成就,那个充满古典底蕴与蓬勃生命的德意志似乎正在午夜来临前极尽绽放自己的美丽。

1906 年 10 月,汉娜·阿伦特诞生在汉诺威的一户犹太家庭。由于父亲身患重病,汉娜刚出生不久就和父母迁回柯尼斯堡,与父亲的大家庭住在一起,以便得到更好的照顾。母亲忙于照顾父亲,小汉娜只好交给祖父和保姆照顾。也就是在祖父的影响下,小小的她第一次接触到犹太教堂以及自己的宗教。被祖父祖母带大的孩子总有本领将祖父母辈的知识转接到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来,仿佛架起一道横跨三代的桥梁,他们记忆中的烙印总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对于早慧的女孩阿伦特而言,这道桥的彼端是从祖父身上继承下了老一辈欧洲犹太人的情怀。1913 年,祖父与父亲相继去世,汉娜在葬礼上异常平静,母亲紧紧地搂着她哭泣,而她却伸出小手捋过母亲的长发,“妈妈,不要哭了,这不是谁都能经历的事呢。”不知那时的汉娜是否知道,祖父与父亲是幸运的,他们毕竟先这个文明世界一步而去;而小小的她却要经历无数次生死离别,直到被迫离开这一片养育了她的土地。

对爱与知识的追求驱使汉娜离开柯尼斯堡,前往马堡拜师海德格尔求学。汉娜是听朋友提起这位当时还并不出名的讲师,他讲课充满激情,能将枯燥无味的内容讲得让人聚精会神。1924 年,汉娜·阿伦特来到历史名城马堡,成为哲学专业的一名学生。海德格尔在初见汉娜时,只是一名离经叛道的哲学讲师,他毕业于弗莱堡大学,师从胡塞尔,1923 年开始在马堡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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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魅力不仅仅在于他穿衣品位、长相英俊,最让人折服的是海德格尔的思想本身。他想要重新发现干预、把握和改变个体生命的哲学。这样,在将每一个个体作为珍视对象的时候,久远的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也就不再是一个个书本上的雕塑,他们真的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复活了,他们的思想对当下的时间也具有了无比重要的意义。当时太多学生陶醉在海德格尔的讲台下,当然也包括年轻的汉娜。与众不同的汉娜一下吸引了海德格尔的注意力,他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可却没有一人在哲学上能够真正理解他。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他追求的是哲学与孤独,孤独是他思考的介质,而汉娜则是他最理解他哲学的人。这对恋人仿佛两颗相互环绕的星球,他们总以为彼此的碰撞能闪现火花,可长时间之后汉娜终于发现,海德格尔爱的是她对他哲学的理解,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爱。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逃离之后,汉娜始无法摆脱海德格尔的智慧与阴影。时而她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联系,然而他的一封信就可以改变她整个旅行计划。她跑去弗莱堡,又到海德堡求学,可只要在哲学这条路上,处处都是海德格尔的影子。最让汉娜伤心的是,在她一次又一次徘徊在喜悦与绝望边缘时,海德格尔主动切断了这一切联系。他要保护自己的家庭,他劝汉娜去海德堡师从雅斯贝尔斯学习。这段青春苦涩的恋情几乎纠缠了汉娜·阿伦特整整一生。她说,从那时起她才意识到,她只能在爱里生存。哪怕是苦恼,泪水,后悔,她也要勇敢地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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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 年,22 岁的汉娜终于结束从海德堡大学的学习,取得了博士学位。然而,当时的政治状况已不允许一个犹太博士生在德国找到工作。导师费尽心思终于帮汉娜申请到了一笔奖学金,这笔钱虽然不多,但至少能让汉娜度过欧洲最后平静的日子。第二年,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将德国推向烈火深渊,在柏林靠着奖学金度日的汉娜和新婚丈夫君特·施特恩目睹了首都最后的繁华。然而随着失业率不断攀升,柏林夜晚的灯逐渐熄灭,那座曾经黄金一般的都市仿佛生锈的铁块,落入纳粹德国的手中。恐怖来袭时,人人只得寻求自保,与汉娜分歧愈发明显的君特在希特勒登台之前先想办法离开了德国,而汉娜却被留了下来。

1933 年,希特勒恐怖政策阴云密布,汉娜终于在朋友的帮助下带着母亲来到法国。在这里,汉娜结识了一批犹太逃亡者,也在此认识了她相许下半生的丈夫,海因里希·布吕歇尔。这位博学多才的诗人青睐汉娜的才华与勇气,他们分享哲学的乐趣,即使在战争当头的时刻也从未忘记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历尽千辛,汉娜一家终于逃离欧洲,搭船前往纽约。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她曾经的恋人与师长海德格尔无情地背叛了那段感情。或因贪恋仕途,或因思想激进,他选择为纳粹德国服务,且与汉娜切断了一切联系。

也许如同大多数逃亡者一样,人们总愿意将纽约当成临时的居所,想着战争结束后还能回到欧洲,恢复从前的生活。这也许就是海因里希一直拒绝学习英文的原因,而汉娜也拿他无可奈何,毕竟当时汉娜自己也未曾想要在此地久居。然而总要为生存而工作,于是汉娜很快学会英文,从女佣开始做起。聘请汉娜的雇主对于这位来自德国的犹太女士感到好奇,他们惊讶于汉娜的智慧博学,一家人几乎不让汉娜做任何工作,下班之后赶回家只为了听她谈天说地。汉娜和海因里希回忆说,这家人有趣极了,觉得她无所不知——从怎么洗掉茶杯上的污渍到如何处理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也是从这里开始,汉娜逐渐融入纽约的都市生活中,成了这座流动城市中闪亮的一颗星。随着犹太移民的人数增加,纽约的犹太社群逐渐发展起来,汉娜夺回自己的笔,开始为德语和英语杂志撰稿,评判欧洲的局势,追问极权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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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汉娜·阿伦特的最好传记:《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传》,伊丽莎白·杨-布鲁尔著,陈伟 / 张新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 年 5 月版

继承了海德格尔与雅斯贝尔斯哲学的汉娜·阿伦特,站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重新思考社会与人的意义。她关注极权主义之下人的伦理生活,也关注自由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在经历过两种巨大反差的社会形态之后,她比同时期的哲学家更先前一步考虑了到了个体与世界的联系。这种去偶像化的哲学观让汉娜明白,无论善恶,在某一个社会中总是所有个体共享,所有的光荣与罪孽都不能归结给某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力量或沉默的集结,即所谓善恶平庸。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认为摆脱民族、集体和国家的标签十分必要,人不因生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阶级而存在,人因爱自己生活而称之为人。

汉娜一生都在贯彻这一信仰:“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唯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战争结束后,汉娜·阿伦特无数次返回欧洲讲座、出版或领奖。再次在欧洲见到海德格尔的时候,汉娜惊讶于这位曾经风流倜傥的翩翩才子如今落寞的模样。他为纳粹服务过,他曾经极力支持反犹运动,但是这政治的坚冰终于在汉娜爱的哲学前消融了。汉娜重新拜访了海德格尔,拥抱了他和他的妻子。然而那个德国已经不再是祖父牵着她的小手走过的德国,也不再是她和海德格尔沿着湖畔走过的德国,那个战火与硝烟之后千疮百孔的国家几乎找不回那绚丽的模样。汉娜庆幸着,她这一生不曾爱过这国家或这土地,她仍能用德语思考写作,那么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就一并复活在她生命的记忆里,不论这语言背后的文明究竟经历怎样的荣辱沧桑,它已经变成她的一部分,也成为她精神世界的钢筋骨架,撑起她庞大的哲学思想帝国。回到纽约,她也为海德格尔四处奔波,恳求政治的不公与历史的残酷不要掩埋掉他的才华,这究竟需要怎样的大爱才能做到?三十年里,汉娜·阿伦特写下《极权主义的起源》、《平庸之恶》、《人的境况》等一系列学术著作,这些书稿和汉娜的藏书至今都珍藏在纽约巴德学院的阿伦特中心,伴她长眠已四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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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著作中文版:《共和的危机》(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 4 月版)、《反抗“平庸之恶”》(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 年 4 月版)和《康德政治哲学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 11 月版)。除此之外,还有《人的境况》(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 年 4 月版)、《政治的应许》(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 年 6 月版)、《极权主义的起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 年 10 月版)、《朋友之间:汉娜·阿伦特、玛丽·麦卡锡书信集,1949-1975》(中信出版社 2016 年 11 月版)和《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译林出版社 2017 年 1 月版)等。

上周出门,顺路去了汉娜曾经居住过的曼哈顿西区 109 街,河滨路 370 号。那幢公寓和照片上没有两样,也许已粉刷翻新过几次,看起来并不很旧。在门口徘徊了一阵,门卫大叔招手让我进来门厅,问我是不是没带钥匙,进不去家门。我摇摇头,愣头愣脑地说找人,要找汉娜·阿伦特。大叔一愣,有点结巴地说,她早不住这里了,况且都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一愣,问大叔,你知道她?

 “可不,有人来找过。她是个哲学家吧!” 啊,可惜汉娜一直拒绝“哲学家”这个标签,她说自己是政治理论学者。大叔又扯开大嗓门:“她早不在啦!你出生晚啦!找不到啦!”

“那她住的那间屋子……”

“3C 。不过你不要上去啊,那里住了人的!这样吧,你绕过去到河岸那边可以看到那扇窗户的,对不住啊,不能让你上去。”

绕到哈德逊河畔,果然可以看到第三层楼有三扇窗户。不知道门牌究竟是怎么排列的,但无论是哪一间,我也算从外面看了看汉娜·阿伦特的故居了。从她住的旧屋可以直接望见哈德逊河,这是嘈杂的纽约城一块清净的土地。然而与海德格尔所追求的清净孤独不同,汉娜·阿伦特的哲学注定要顶天立地在爱的土壤上。雪飘下来,雪雾朦胧中那扇小窗逐渐淡出视线,在纽约这座以湍流之速变幻的城市里,寻找文人故居也许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寸土寸金,总要给新鲜的生活提供扎根生长的机会。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北走去,心里感到些许安慰,原来特意来寻汉娜故居的人并不在少数,仿佛的爱与思考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也借由文字的力量一点一滴地滋润着整个文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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