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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04张爱玲谈上海人
壹拙
张爱玲会在国语当中,夹杂一点点上海味道,就好像老舍在写他的作品的时候,会夹杂一点京腔;鲁迅在写他的小说、散文的时候,会用绍兴话;茅盾用的是他的乌镇话。
一年前回上海来,对于久违了的上海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白与胖。在香港,广东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还要黑,马来人还要瘦。看惯了他们,上海人显得个个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广告。
第二个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众文学可以用脍炙人口的公共汽车站牌“如要停车,乃可在此”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时常由心里惊叹出来:“到底是上海人!”
我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功勋’的 ‘勋’,不是‘薰风’的‘薰’。”新闻报上登过一家百货公司的开幕广告,用骈散并行的阳湖派体裁写出切实动人的文字,关于选择礼品不当的危险,结论是:“友情所系,讵不大哉!”似乎是讽刺,然而完全是真话,并没有夸大性。
上海人之“通”并不限于文理清顺,世故练达。到处我们可以找到真正的性灵文字。去年的小报上有一首打油诗,作者是谁我已经忘了,可是那首诗我永远忘不了。两个女伶请作者吃了饭,于是他就做诗了:“樽前相对两头牌,张女云姑一样佳。塞饱肚皮连赞道:难觅任使踏穿鞋!”多么可爱的,曲折的自我讽嘲!这里面有无可奈何,有容忍与放任——由疲乏而产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对于人与己依旧保留着亲切感。更明显地表示那种态度的有一副对联,是我在电车上看见的,用指甲在车窗的黑漆上刮出字来:“公婆有理,男女平权”。一向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由他们去罢!各有各的理。“男女平等”,闹了这些年,平等就平等罢!——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种满脸油汗的笑,是标准中国幽默的特征。
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关于“坏”,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说都离不了坏人。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可不爱听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长得美的话,只怕她有三分讨人厌。美虽美,也许读者们还是要向她比道:“回到童话里去!”在《白雪公主》与《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盘。上海人不那么幼稚。
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泥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
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
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初载一九四三年八月上海《杂志》第十一卷第五期,收入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流言》。
▼ 诵读嘉宾
丁迪蒙,上海大学语言学教授,上海电台轻松集结号上海话板块特约点评老师,上海市新上海节目主持人及外国友人"爱上海,大声说"几任节目评委,《新民晚报》网络版上海话聊天语言专家,出版过的上海话教材有《学会上海话》、《学说上海话》、《听听说说上海话》、《妙趣横生上海话》、《上海话俗语使用手册》、《实用沪语》等,为国家普通话水平测试员,且身体力行地保护传承上海话,并一直活跃在上海话推广的第一线,是沪语保护与传承的中生代杰出代表。近年来,更致力于普通话教学工作。在香港的杂志上连载论文,对香港的推普工作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同时在书法领域也著述颇丰。
方言是人类文化的载体和组成部分,是人类的无形遗产。当一种语言消失后,与之对应的整个文明也会濒临绝境,因此,我们应该采取措施,保护方言。方言是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方言,它传承千年,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言就是百姓生活。
▼ 嘉宾说
◎ 您最早的和张爱玲这个人,或者她的文字结缘,是一个什么样的缘起?
丁迪蒙:我读的是中文系,但是当时我在中文系读书的时候,还是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因此现当代文学,张爱玲的文学作品是跳过的,张恨水啊,这些都是跳过的。但是私底下呢,就是喜欢张爱玲的散文、小说,和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什么的,都看了不少。那个时候只是从那种故事情节,就是知道了解一下,其实在三四十年代也有这么一批人,写的那种东西是比较温文尔雅的,不是那么的火气很大的那种感觉。就是这个时候接触的,应该是八十年代初期吧。
◎ 您印象中读到的她的第一篇文章是哪一篇?
丁迪蒙:具体的很多都记不起来了,好像有一篇《金锁记》记得比较牢。这篇《金锁记》之所以记得比较牢,跟我研究语言可能还有一点关系。我就觉得她的遣词,造词的时候,造句的时候,她所使用的那种音韵都是非常的美的,就是让你读的时候会感到这种音、这种语气,跟她所表达的那种情绪会很合拍。所以,这篇文章就是读得比较多,就经常翻翻,体会它里边的那种含义什么的。
◎ 您那个年代的中文系的学生是怎么过他的中文系读书生涯的?
丁迪蒙:我是七七、七八级的大学生,这个时候的学生读书可以用四个字——如饥似渴。那么我们因为是读中文的,所以就大量地读文学作品。包括外国的、中国的、古典的、现当代的,反正就是除了上课之外,有休息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手上都是一本书,都会看书。而且文艺批评也好,小说也好,鉴赏类的书也好,反正就是百读不厌的。晚上读到十点半、十一点睡觉。早上六点半、七点,就要到学校去了。到了学校就是读书,整天就是读啊读。就是大量地、像海绵一样地吸收。因为可能你们不知道,我一九六六年进小学四年级,一直到恢复高考这么多年来,实际上书读得不多,当时读的东西都叫“大毒草”,不让读的。所以我们大概那个《欧阳海之歌》可以读十遍,实在没有书读,所以到后来就“渴了”,“饥”得要命,就拼命地补。
◎ 您读中文系的时候,上海的文学生活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丁迪蒙:就是很多文学前辈,不单单是我们读中文系的,包括社会上很多人,对于文学的爱好,诗歌、散文的这种爱好。
我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周一到周六我们是要上课的,早上、下午都要上课,但是礼拜天是休息的,那每一次到星期天的时候,上海图书馆,就是现在的上海美术馆这里,黄河路对面这个地方,转角的地方,这个长龙,从早上六点就开始排队,一直要排到现在上海大剧院那边,转角过去。很长很长的队伍,就是凭你的学生证、工作证,进去看书,带一个面包,就在里面啃一天。不单单是大学生,就里面夹杂了很多人。有的时候占了一个座位,左右他会随意跟你聊聊的,那么聊的人当中,有一些是厂里的工人,他也是来上图看书,因为外面的书还很紧张,买不到。
所以,那段时间我觉得真的是,应该是很美好的,就这么多年是荒芜的,没办法读书的,那么等到有书了之后,大家都一下子觉得要补充进去东西,所以大量地看书。
◎ 上海话与写作?
丁迪蒙:其实上海人在写作的时候,用的还是国语,当时不叫普通话,叫国语的。但是张爱玲会在国语当中,夹杂一点点上海味道,就好像老舍在写他的作品的时候,会夹杂一点京腔;鲁迅在写他的小说、散文的时候,会用绍兴话;茅盾用的是他的乌镇话。这个其实都是对的,因为他就熟悉这方面的语言。但是因为,这又是个全民的语言,因此他是不可能纯用方言写作的,里面会夹杂方言那种词语的成分。
◎ 您怎么看待上海话的现状?
丁迪蒙:因为我研究语言的。最近变得比较多的是,你到稍微文化层次高一点的地方,你会听不到上海话,好像被认为上海人只能说一些市井俚语,上海话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我现在一直想改变这样的一种心态。
其实用上海话朗读诗词都是可以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沪语),它不一定比普通话不好,有的时候就因为它押韵押得是古音、入声,还特别地有味道。所以我现在就一直在各个中学、小学,甚至于幼儿园,跟这些园长说,请你们在教普通话的同时,这种古代的诗歌能不能用上海话去读,因为它更押韵。
在上海话的研究方面,为什么上海话的发音会好听,它这个入声起作用啊。它还有一个浊辅音,这个浊辅音使得上海人说起外语来,特别容易。book、book,[k]不要,“这个东西很薄的”(沪语),就是这个“薄”(沪语)。desk、desk,[sk]不要,“桌子”(沪语)就出来了。所以上海人学习任何一种语言,都特别的容易。法语里的[ə]、[œ]、[ø],其他地方人学法语不容易,上海人就容易。最好玩的就是崇明话,“你还不来我就走了”(崇明话),读得快一点就是“everybody”,就完全是英语了。“わたしは寝ました”,上海人说“乃么西特”就是“这下糟了”。结果,这个外国人就笑死了,他说,“わたしは寝ました”就是“我要睡觉了”,因此,学日语又特别方便。上海话的这个浊辅音声母,只整个吴语区有的,其他的方言都消失了。所以,大力鼓吹要说上海话,这也是其中一个特点,就是上海话含的这种古音,和上海话学好以后,学各种语言的方便。我比较多地在考虑这些东西。
◎ 您怎么看待张爱玲时期的海派文化?
丁迪蒙:那个时候,海派文学、海派文化是主流。如果你只是在北平,大概还不行。像梅兰芳这样的京剧大师,也必须到上海来露过脸,他才算被全国认可。所以上海在那个时候,确实引领了中国文化的潮流。但是现在的电影、电视好像都在朝北京发展。其实真正的像上海《孽债》什么的,我觉得都是挺好的。
◎ 老舍之于北京,张爱玲之于上海,二者有什么差别?
丁迪蒙:老舍完全是种京腔,他本来就是满族人,所以我感觉他描写的那种东西,都是契合了老北京人的心态和感受。但是张爱玲的小说,或者散文,没有局限。我觉得她没有只局限在上海滩,她可以放得大一点儿,不那么的狭窄。即使我刚才读到的《到底是上海人》,我没觉得她只是在讲上海人的好话,也没有只是描述了上海。
如果是喜欢文艺作品,如果是上海人,都没有看过张爱玲的作品的话,似乎有点儿不太应该。全中国的孩子,高中以前都是读教科书,外面的一些小说很少有时间去涉猎。因此我觉得他们有点儿亏,不该把很多的精力,都只放在教科书上。因此我会建议他们去读一点儿,包括张爱玲的东西。张爱玲的散文,小说都还不错,可以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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