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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张爱玲谈造人
壹拙
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张爱玲
我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倒不是因这“后生可畏”。多半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还不如我们这一代也说不定。
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怎样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把长辈们大大地吓唬一下。青年的特点是善忘,才过了儿童时代便把儿童心理忘得于干净净,直到老年,又渐渐和儿童接近起来,中间隔了一个时期,俗障最深,与孩子们完全失去接触——刚巧这便是生孩子的时候。
无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们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们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从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筹备好了,还保不定他会成为何等样的人物。若是他还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环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绝少成功的机会——注定了。
当然哪,环境越艰难,越显出父母之爱的伟大。父母子女之间,处处需要牺牲,因而养成了克己的美德。
1944 年,张爱玲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例是比较“人性”的,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
兽类有天生的慈爱,也有天生的残酷,于是在血肉淋漓的生存竞争中一代一代活了下来。“自然”这东西是神秘伟大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风是惊人的浪费——一条鱼产下几百万鱼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单剩下不多的几个侥幸孵成小鱼。为什么我们也要这样地浪费我们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当值钱的动物,喂养,教养,处处需要巨大的耗费。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凭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
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原载于 1944 年 5 月《天地》月刊第 7—8 期合刊,收入《流言》)
▼ 诵读嘉宾
胡迦,上海出生,现移居蒙特利尔。出身书香门第,生于霞飞街,成长霞飞街,三代同堂,同为教师。祖父胡怀天曾创办卢湾一中心小学(原萨坡赛小学)等名校,祖母百岁老人陆匀绡任教万竹街小学,是蒋经国、蒋纬国兄弟班主任。从小皈依佛门,师从弘一法师弟子律一法师。九十年代至今八次深入藏区腹地,游历七十一国。
▼ 嘉宾说
◎ 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胡迦:我姓胡,胡迦,古月胡,释迦摩尼的迦,祖籍是安徽绩溪人。我原来做了十多年中学的英语老师,在十来年前,然后决定了自己改变一下人生,我现在一半时间住在上海,一半时间住在蒙特利尔,应该说是一个自由人了。
◎ 您能跟我们说说您跟张爱玲的文字结识的缘起吗?
胡迦:第一次接触张爱玲,其实是一部电影,那部电影呢,是在上海的锦江饭店对面,兰心大戏院放的。我记得非常清楚,那部电影(《滚滚红尘》),其实当时去看那部电影不知道是写张爱玲,是冲着两个演员去的,林青霞和秦汉。然后这部电影第一次看了之后,就心里有一种落泪的感觉。说实话,那次看那个电影,我还是跟班上一个女同学逃了课去看的。
我们读书时候的那个八十年代,我也是十几岁,刚刚朦朦胧胧对于一个世界有那个向往。最美丽的场景就是女主角和男主角在阳台上,《滚滚红尘》音乐响起,他们在一个红色的围巾下面,站在他的脚上翩翩起舞。所以这种浪漫,让我到世界很多地方旅游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会抬头去看,去找那个阳台,我甚至就想像我家里面,其实我家里面没这么漂亮的阳台,我就经常想着,我应该拥有这样一个阳台,我能够站在上面,与我的爱人翩翩起舞。
◎ 您从一个对人生,对爱情,对世界懵懂、憧憬、躁动的初中生,到今天我们坐在这房间里面讨论张爱玲,张爱玲对于您而言有变化吗?
胡迦:我觉得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是周边的环境,但是这些文字,包括她的书中的一些精神,一种境界,早就植入你的心里,而且是很深的,而这种植入是跟你的成长环境非常息息相关的。我比较直白地说,脱离了上海,很难看懂张爱玲。所以我在以前任教的时候,曾经布置过一个假期作业,就是让班上的孩子去看张爱玲,去了解张爱玲。然后有一个雨天,我们坐在常德路,她的故居下面,一起诵读张爱玲。那时我认为张爱玲已经穿越了。
◎ 跨过四十岁的门槛之后,您怎么看待张爱玲之死?
胡迦:其实张爱玲的作品当中,充满了生老病死,离别,伤感,有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它认为是一种悲哀文字的夙愿,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她告诉了你什么是人生,我们应该怎么样的去接受这段人生,来面临人生。就好比说张爱玲最后她是孤老而终,试想另一个环境,张爱玲被抢救,其实死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完全能够接受,这才是真正的张爱玲。
◎ 您怎么看张爱玲目前的处境?
胡迦:我觉得(张爱玲)已经被很多人给忘却了,包括就是我觉得,如果说从内心世界去接受张爱玲,不是从随众 popular 的角度去接受张爱玲的话,它更多地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爱,而这种爱,是我们现在当今整个教育体系当中所缺乏的,因为我们少了更重要的信仰的教育和道德的教育。换言之,我们这个社会,有可能就是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中,我们注重的层面往往是一个表象,而忽略了人应该赖以生存的,真正的一种灵魂的基础。
我第一次看到有这么一个节目的时候,就是第一期的时候,我就说,应该让每一个人成为穿越的张爱玲,不分性别,不分国界,让张爱玲能够在一百年以后,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让她的精神,一种慈悲与宽容,以不同的方式体现出来,这是张爱玲。
◎ 参与《我自己的张爱玲》这样的诵读节目,您的感受是怎样的?
胡迦:因为从小有一种对张爱玲的亲近,这种亲近是非常偶然,也是必然的,因为她是一个上海出来的作家,我们又是从小在上海长大,所以今天我来的时候就感到张爱玲是上海的,一个上海的张爱玲。
◎ 一九五二年张爱玲离开大陆之后,再也没回来,当您远在蒙特利尔遥想上海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胡迦:我觉得上海是一个概念,是一种心境,你不论走到哪里,你最喜欢的上海它不是一个形,而是生长在你的心里,这就好比我觉得张爱玲她原来出生在上海,最后客死他乡,但是她心中永远会有那样一个伤害,那种情结。这种爱,不论是对一种作品的爱,还是对一个城市的爱,发自内心深处很深的地方,它是要有童年的经历,要有成长的背景,融合在一起,然后成为了一种既残缺又完整的爱,而这种爱是非常美丽的。
◎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您对于张爱玲的了解和认知有什么变化?
胡迦:现在张爱玲对于我来说,有这样一段海外生活的经历,包括我自己在西藏那些藏地,我去了很多次时候,觉得你的灵魂当中,有的时候是那么的孤独,它就是一种张爱玲的体现。
◎ 说说您的出走经历,这样的出走和归来给您带来了怎样的收获?
胡迦:我走的比较早,那个时候藏地牛皮书那些书都没出版,就是一个因缘。当时在九十年代,我刚刚工作大概没几年,然后我走的还是比较辛苦的,当时直接就是从 318 国道,川藏线,一直到拉萨这样的一段经历。
这样的出走和归来,我觉得让我能够了解其实很多时候,张爱玲的作品当中,慈悲与宽容,这句话她始终贯穿。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 318 国道最高的一个城镇,叫理塘,那一次经历我记忆犹新,也就是在理塘,它的毛垭大草原上,有一个牧民的法会,然后我就去参加了,就是当大家念诵的经文第一声出现的时候,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然而眼泪止不住,就无从悲伤。这段经历过了以后,我就在想,外界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事情,你只是在那一刻,你的眼泪流下来了,而且心里面充满的就是一种感触,一种触动。这种触动很深,它到了那个点,冲破了你能够忍受的极限,忍不住,在那掉眼泪。
若干年以后,就是好比我今天讲到的在那一刻体现出来的眼泪,是一种慈悲。所以我说张爱玲在另一个层面上,她又是个宗教性的,可能从现代人去阅读的角度当中,大家很难去体会。她作品当中有她的宗教性,我自己看那个作品,我觉得它是继《红楼梦》以来,一个非常直白的,能够相提并论的一种对人生的描述。其实这种描述,我自己认为张爱玲的宗教性是在她内心深处有一种觉悟,这种觉知是她经历不同的人生以后,才能够有缘以她的文字表现出来。所以将来我们再去看张爱玲,可以从那个角度去看,一个宗教符号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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