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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07

乔布斯的衣钵

冯唐
我要做手机,乔布斯重新定义了手机,我要重新定义乔布斯死后的手机,我先做东半球最好的手机,然后做全地球最好的手机,然后做下一代手机,直到做出适用于灵魂网络的手机,人机一体,一念千年。到那时候,你可以和褒姒、妲己、你死去的姥姥通电话——罗永浩致冯唐

题记一:某些参透顶级智慧的僧侣甚至能够在事情发生之后再来决定它应该怎么发生。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僧侣也只是恒河中的一粒砂,尽管他们知道在某个刹那这粒砂该放到天平的哪边。——鸠摩罗什读经笔记残卷翻译

题记二:鸠摩罗什本来可以修成第二个佛陀/如果他不破戒/真好奇,他如何破了什么戒——冯唐短歌集《不三》之四十二

公历 2011 年 10 月 6 日,乔布斯死后第二天,在地球范围内,有十三个人在十个城市用不同方式宣布他们继承了乔布斯的衣钵,给出的理由也彼此不同。

公历 2011 年 10 月 6 日那天,我走在中关村大街上。

现在想起,我忘掉我为什么走在中关村大街上了。可能只是因为那天天气好。天蓝得又高又透,小风儿脆脆的,让脑子清爽又不让身子冷。北京像某些长得按你命门的妇女,一身的毛病,但是偶尔好起来,让你在瞬间忘记她一切的毛病,在瞬间仿佛初次相见。

每当有个好天儿,人民欢天喜地,从各自的住处钻出来上街了,各个公园都挤满了人民,各种老人推着各种小孩儿,没小孩儿可推的老人在好天儿里唱京剧、跳新疆舞,各种非老人、非小孩儿的人民五公里、十公里、半马跑、全马跑,不辜负任何好天气。

我走进清华校园,在有隐约民国气质的大草坪前站了几分钟。草坪上有三对在婚纱摄影,三个男的一直在忍不住乐,还偷着抽烟,三个女的用眼神、手势或者嗓音提示这些男的,严肃点,你们丫能不能严肃点啊,照个婚纱都这样,以后笑床完成不了宇宙生命中的大和谐怎么办啊?我看了看这三个女的,一副女娲补天的控制感,我看到了那三个男的未来有很多需要借酒消愁的瞬间。

我试图混进北大,北大的保安似乎比其他大学的保安智慧很多,总试图在分辨坏人的表情。四十多岁的我戴上个眼镜,还是混进去了,完全没被盘问。我内心得意,如同在旧金山参禅中心,刚吃完烤翅、喝完啤酒,被问:“你参的是不是曹洞宗?”北大校园里的姑娘还是一个个屌屌的,拎着比她们脑袋还大的饭盆在饭堂和教室之间直立行走,旁若无人。银杏树还没变得金黄,我记得它们金黄之后的样子,直立在路边,仿佛一排被点燃的火柴。

在中关村大街上转悠的那天,我先后遇上三个人,年龄相差不到十岁,都问我:“你信不信?乔布斯之后,就看我的了。”

年岁最大的,就是我认识很久了的小浩浩。他痛恨在人民面前讲话,但是人民喜爱听他讲话。小浩浩真诚地说过很多次,他愿意用十年阳寿换不必在人民面前讲话,但是,一旦一年内他不在人民面前讲话,他想做的事儿就进行不下去。他在人民面前讲话的时候常常紧张,他的必杀技是往那儿一站,嫣然一笑,不说话。那天,他遇到我的时候,他没笑,他说:“你严肃点,乔布斯昨天死了,我很难过。他打下了那么好的基础,他做创意,库克做执行,他负责战略,库克负责战术,手上现金无数,他的见识又修炼到了金字塔顶尖下一米的高度,太可惜了。在科技上唯一能给我压力的人不在了,我很伤心。你不要笑。昨天听到消息后,我勉强开完公司里必须开的两个会,天黑了,我一个人走出公司写字楼,在路边的煎饼摊儿点了个煎饼,在等大妈做煎饼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坐在中关村大街的马路牙子上,哭出了声儿来。煎饼好了,从大妈手上接过来,一边吃,一边哭,泪水流在煎饼上,和葱花、辣酱、鸡蛋、薄脆、面饼混在一起,我不管,我大口吃进嘴里,泪水是咸的。但是,我今天又想了想这个问题,从另一个角度上看,在科技上唯一能和我竞争的对手也不在了,我能干的事儿突然多了好多。他命不好,我命好。乔布斯让风吹起来了,站在风口上的猪都能飞。我是一只猛虎,乔布斯给了我他的衣钵,也给了我他的理想和使命,他的灵魂是我猛虎的双翼。我要转行。我不做英语培训学校了,干掉旧东方英语培训学校没什么成就感,我要做手机,做人类未来百年、千年,甚至万年里最重要的工具。”

我问:“手机的确越来越重要,毫无疑问,将会是人们用得最多的人造器物。但是,问题来了,凭什么你来引领手机行业?换句话问,你凭什么做手机?手机是要烧钱的,你没钱。即使你用你的理想和人格魅力形成近似于乔布斯的现实扭曲场,融到了钱,烧钱的心理压力你也不一定能受得了,手机还没做出模样,人先挂了。手机的产业链很长,从设计、研发、采购、生产、市场、渠道、物流、客服到售后维修等等,在这个行业里,你不认识任何一个能干的人,怎么组织团队?而且,竞争这么激烈,跨国企业、国企、私企都有做手机的,而且都做得不错。”

小浩浩想了想,说:“有再多的公司做手机也没用,他们没有乔布斯的见识。我为什么做手机?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的手机都做得太差了,连苹果手机都算上,作为人类,我很失望。”

我做过十年管理咨询,现在做投资,小浩浩的想法严重挑战我的职业判断,我的职业习惯病犯了,接着劝:“你可以为人类做的事儿还很多,以你的口技,在现实的扭曲场里,找些竞争没那么激烈,但是痛点又很痛的领域做。这些领域要有四个基本特点。第一,市场细分足够小,吸引力不够强,没有苹果、西门子、日立或华为这样的大公司纠集一票人马和你硬干。第二,市场细分足够大,能容得下小十家玩家耍,否则空间太小,你无法生存。第三,市场增长足够快,每年百分之二十以上的增长,这样你的日子才能过得相对舒服,犯一些错误,不怕。第四,市场的衍生性很好,好讲故事,就好一轮轮融资,从产品到服务到系统到平台到生态,从十个亿到一百亿到千亿、万亿,尽管目前小,但是想象空间大,这些想象空间还都能用估值模型量化。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点出几个有这些特点的领域。比如,耳机。现在的耳机多差啊!耳机做好了,就往 VR 发展,智能手机都得接入你的 VR 平台。比如,电动汽车。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拿市场换技术最失败的就是汽车行业,但是现在出现了弯道超车的历史性机遇,造车变得前所未有地简单了,和手机业刚出现联发科这样公司的时候类似,在房子之后,汽车是最大的商品,房子不能标准化,汽车可以,汽车是可标准化的最大宗产品。电动车一定更容易智能化,车子一动,海量数据就会产生,市场可延展的空间太大了。再比如,空气净化器。你看北京的天儿、河北的天儿、河南的天儿,多差啊。小到空气净化口罩、车载空气净化器,中到房屋的空气净化系统,大到除霾大炮、除霾炸弹或者除霾天塔,可做的太多了。”

小浩浩的回答很简单:“你说的这些领域都不错,你的战略眼光很好,但是,乔布斯没做过耳机、电动车和空气净化器。我是乔布斯的衣钵传人,我也不做这些,我只想做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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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岁之后,五分之四的人我见了一面之后就不想见第二面了。尽管这五分之四的人里的某些人似乎对于我的工作很重要,我还是能不见就不见了。我爸是这么教我的,其实你唯一能支配的是你的时间,有些人似乎重要,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你动动脑筋,其实他们都是可以被替代的,找个你真想见的替代。剩下的五分之一通常分为两类,一类是好玩的人,一类是好看的人,又好玩又好看的人基本没有。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又好玩又好看的人常常很早就挂了,来不及出来见人。

朱紫是个我见了第一面还想见第二面的女人。她不是男性人民都喜欢的那种“妖艳贱货”型的好看,很高、腿长、腿细,大腿几乎和小腿一样粗细,上身比例很小,头很小,短头发,整体感觉像是一个圆规。朱紫穿连衣裙很好看,尤其是比较短小的连衣裙。朱紫属于好玩的人,有种生愣的智慧。她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总被父母说幼稚,直到有一天,她大声反驳她父母说:“我不是幼稚,我是用死亡来观照万物,我总觉得我活不长,感谢你们陪我。你们试试从我的角度、从人必有一死的角度、从你我明天都可能死掉的角度、从真理的角度来看看世界,你们会发现,你们的思路、言行、举止都是幼稚的,而我的行为是很好理解的。”

朱紫见我第二面的时候和我说:“尽管我开了一家人力咨询公司,但是撇开我的个人利益不谈,我还是想劝你,你投资一个公司,不要太看重这个公司的战略和生意模式,要多看看这个公司的创始人和团队,特别是创始人。战略可以梳理,生意模式可以慢慢摸索,甚至团队可以配,但是,创始人不可替代。如果可以替代,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投那个替代者好了,省去很多麻烦。所以,除了商业尽调、财务尽调、法务尽调、I T 尽调,你还要重视人力尽调。创始人的权重,应该占你投资决策的大半。”

我喝了口凉啤酒,发现朱紫聊非工作的事儿要可爱很多。我打算在工作的事儿上逗逗她,我说: “看人重要,还是看他做出的事儿更重要?如果能分出君子和小人,固然好,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天下也无一成不变之小人。看人有时候不如经事儿。”

朱紫有可能小我两轮,她们这代人说话比我们直接:“我们讲的是概率,您不是理科学霸吗?学霸老了就成杠头了?能经事儿当然好,可是您有机会和您要投企业的创始人都经事儿吗?您这辈儿人的常识教育都是谁教的啊!”

我又喝了口凉啤酒,问朱紫:“那你说,如何做人力尽调?”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雇我的公司,我帮你做。”

“你有什么科学手段?”

“属相匹配啊,星盘分析啊,血型契合啊,还有紫微斗数、八字、面相、手相等等,看你倾向于西化还是国学。”

“你觉得人民币明年会贬值吗?明天的证券股会涨停吗?”

“滚!如果我知道这些,我躲在家里炒股、看美剧就好了,我还开什么人力资源咨询公司!”朱紫抬腿示意要踢我,我仔细看了看,腿可真长啊。

乔布斯,属羊、O 型血、双鱼座,公历 2011 年的元旦开始就反复梦见他十九岁那年去印度朝圣的那个夏天。他梦见他试图跟佛像那样双盘而坐,怎么也做不到,只能单盘打坐。梦醒之后,他尝试了一下双盘,竟然一点不痛地做到了,一坐就是一天,不饿、不渴、不困、不倦、不烦、不躁。

他被这件事吓了一跳。肉身对于他似乎不再是个限制了,他可以像开关电灯一样开关脑子,让脑子像冬天的太浩湖一样平静或者像春天的优山美地山上一样丰盛。而在这一时刻,这个肉身似乎也要离他而去了,飘浮在地面和天空之间,初步具备了某些非实体感的特质。这个悖论似乎和爱情一样,那个妇女终于对你不再控制了,在这一时刻,她也就不再爱你了,她已经或者马上要离你而去了。所谓绝对的自由或者终态,其实就是一片静寂,千山鸟飞绝,蓑笠翁如果一念之间收起鱼竿儿,他也就完成了这绝对静寂的最后一步。想到这里,乔布斯又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知道这就是圆寂的先兆,一旦有了先兆,基本就逃不掉。所谓圆寂,并不是说可以拖着不死,而只是有能力有限度地自主决定哪天走而已。

创造、保护、毁灭。没有毁灭就没有新的创造,苹果公司已经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了,毁灭在哪里?公历 2011 年的夏天,乔布斯宣布从苹果公司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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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儿以来,小浩浩似乎一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四十岁之前,一直尝试在梦境中找到自己一辈子应该做的事儿,梦境一直像一面哈哈镜,呈现的画面总是让他不敢确定有没有科学性。

在一生之中,正常人类平均的睡眠时间超越平均的学习时间,睡眠中做梦的时间超越学习中神游的时间。小浩浩总觉得他白天里眼耳鼻舌身意收集的海量信息都在睡眠里被拼命消化和整理,而睡眠里,眼耳鼻舌身意也在一刻不停地用夜晚模式在进一步收集海量的信息。

他试图追随梦的指示去安排他在现实里的战略方向:跳过霹雳舞、倒卖过电脑、教过英文、办过英语培训学校,还写了一本书,也叫《我的奋斗》,还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正式出版了。他总觉得似乎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公历 2011 年 10 月 7 日,小浩浩给我打来电话,说:“乔布斯下葬了,选在今天,更说明,我继承了他的衣钵,科技进步,之后就看我的了。”

我像捧哏,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在他死前连续梦到他七天。这七天,我在睡梦中接收了海量信息,我有理由相信,主要信息来自乔布斯,你如果不信,你把乔布斯的银行卡给我,让我试三次,我有信心,我输入的密码是对的。这七天,每天醒来,比睡前还累。我越来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乔布斯在把他肉身里最重要的信息、他特别想留给某个地球人的信息拼命高速拷贝给我,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或者说,他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从来没有连续梦到任何人七天,包括我的初恋女神。而且他死后在七号下葬。这一切都说明,我就是他选好的接班人,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我要做手机,乔布斯重新定义了手机,我要重新定义乔布斯死后的手机,我先做东半球最好的手机,然后做全地球最好的手机,然后做下一代手机,直到做出适用于灵魂网络的手机,人机一体,一念千年。到那时候,你可以和褒姒、妲己、你死去的姥姥通电话,资费开始可能挺贵,和公历 1975 年的中美长途似的,十块美金一分钟,但是很快直线下降,任何一个活人都负担得起。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是认真的。你严肃点,打开你智识的边界,释放你的想象。你想想,人脑记忆的存在形式是什么?乔布斯见识的存在形式是什么?如果没有存在形式,怎么会记得和使用?如果有实在的存在形式,为什么不能复制、传输、继承?其实,现在的科学技术就可以做个雏形出来。我有一个伟大的想法,做一个‘人鬼情未了’APP。比如你爸爸死了,当然,你爸爸还没死,比如,比如。比如你爸爸死了,你很怀念他,不能自拔,你可以下载这个‘人鬼情未了’APP,然后上传你能找到的一切你爸爸的信息:邮件、短信、微信、微博、录音、录像、照片、著作等等。这个 APP 也会用自己的搜索引擎和算法在网上找关于你爸爸的一切,这个一切可能比你收集的那个一切更丰富。根据这些信息,这个 APP 会合成一个你爸爸,会给你发邮件、短信、微信、微博,甚至可以给你打电话,和你讨论事情,帮你出主意,给你建议,尽管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肉身,但是三观、思维习惯、口语习惯、笔头表达习惯都和你爸爸一样,让你感觉你爸爸并没有死,只是去另外一个城市出差或者度假去了。十年之内,等 VR 以及 3D 打印机再进步一点,给你一个你分不出真假的有肉身的你爸爸,还是有相当可能性的。毕竟,你和你爸爸也不会有太多肉体接触。我不知道你,我自己五岁以后就不亲我爸爸了。我倒,我按第六天梦里乔布斯给我的密码进入了他的电子邮箱,我的电脑正在疯狂下载,太刺激了,我不和你电话聊天了,我去改变世界去了。”

我到了朱紫所在的城市,想想有谁可见、想见谁、谁能人畜无害,就想起了朱紫。

“2011 年就快过去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好。反正也 11 月底了,一起庆祝新年吧。”

朱紫说我是她见过的不太让人烦的少数的成年人之一,就像她还未成年似的。朱紫说觉得我长得很亲切。我报了我的年龄。她说,“难怪,和我小叔叔同年同月生,还是一个星座的。”

然后朱紫就讲了一晚上她的小叔叔,仿佛她小叔叔是她初恋一样。

她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她小叔叔也是。她小叔叔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只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对她发功,另一件事是在院子里接收宇宙信号。她小叔叔说,如果她有慧根,他可以把她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每次她小叔叔隔空向她推掌,她总是做出各种被触摸了的表情。她小叔叔问她什么感觉。她说,热的流动,光芒万丈。后来,她在她小叔叔眯起眼睛的时候,就开始做出被触摸了的表情。她小叔叔沉默了一阵,看了眼天,天上有两只燕子飞过。她小叔叔对自己小声说,看来这是精进了,地球人是可以通过培训成为准外星人的。饭做好了,爷爷、奶奶总是不敢叫她小叔叔吃饭,总让她去叫。叫到第四遍的时候,她小叔叔就会吼她,“×你奶奶,你要是再吵,影响了外星人来接我,我就弄死你。”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吃了很多药,药劲儿足的时候,脾气特别好。”

“再后来呢?”

“他出院了,结婚生了个儿子,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和他儿子打电子游戏,星际争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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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布斯一直没想好在公历 2011 年夏天之后的哪一天圆寂。

乔布斯也没想好圆寂的那个瞬间应该是什么样子。自从辞去职务之后,他很多次在脑子里想象那个瞬间。有时候那个瞬间仿佛蹦极,他需要一时的决绝,仿佛当初他做一个重大的商业决策,尽管他知道,拉闸之后很可能不是一片静寂,他还是在那一时不能行云流水。有时候那个瞬间就和其他瞬间没什么区别,仿佛无数片树叶在无规律地摇晃,忽然有一片叶子掉了下来。有时候那个瞬间介于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仿佛失手掉了茶杯,杯子在石砖上碎开。这个瞬间也可能在睡梦中发生,仿佛那颗精子碰撞卵子细胞壁的瞬间,仿佛胚胎的心脏第一次跳动。

在乔布斯想象那一瞬间的过程中,他同时在想,谁会是下一个乔布斯?他会对下一个乔布斯说什么?如果只说一句话,他说什么?如果可以说三句,他说什么?

乔布斯考虑从如下三个感悟中选择一个:

“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过,过好每一天。”

“不要问现在技术能实现什么,而要问你要什么,然后坚持到周围人都想砍死你,然后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产品,然后你得到了一切。比如,你要日用的机器漂亮,漂亮到不用也养眼,漂亮到摸上去也养手。比如,你要日用的机器安静,安静到风扇的声音也听不到,仿佛你妈睡着了还忘记了打呼噜。”

“人是会死的。”

斯坦福医疗中心的医生费了很大力气,试图说服乔布斯在胰腺癌手术后多吃东西。乔布斯的理论是,不吃或少吃才能更好地杀死术后残存的肿瘤。

公历 2015 年 8 月底,我收到了小浩浩寄过来的一个包裹。打开是七部手机,七个不同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自己留了一部红色的,其他送给了周围的人。

朱紫打电话让我去她办公室,说要给我看个东西。我说能不能发截屏给我、能不能微信留言、能不能电话里说。她说不能。

我走进朱紫的办公室,她电脑开着,她的表情似乎是活着见到了鬼。

“你知道小浩浩在做 C 轮融资?”

“听说了。”

“领投的那家私募股权投资公司雇了我来做人力尽调。”

“于是你算了小浩浩的属相、星盘、血型、八字、面相、手相?”

“我最近在尝试一种新的人力尽调方式。你慢慢听我说。有家古怪的生物科技公司向我建议了一种古怪的分析方法,开始,我也不信,但是他们这次不收费,我想,不妨一试,多一个角度看问题也是好的,如果太荒谬不用就是了。这家生物科技公司的技术主管问我,你想测小浩浩什么?我说,我想测他是否真继承了乔布斯的衣钵,还是只是有乔布斯的毛病,没有乔布斯的命。如果他真的继承了乔布斯的衣钵,这一轮的估值就合理。这个技术主管嘿嘿一笑,说:‘如果想测别的,现在这个技术还没有完善到这个程度,但是测小浩浩是否乔布斯附体,我们刚刚解决了这个问题。你知道 DNA 吧?你知道基因吧?宗教领袖的产品意识和蛊惑气质也是由某些基因决定的。我们很偶然地收集到了从唐初到清末几百个禅宗大和尚剃度时留下的头发。谁留下的?你知道,有些大妈是有收集癖的,她们还收集了大和尚们一些其他部位的毛发,你知道,毛发里的 DNA 是最容易完整保留的。她们还收集了一些大和尚们掉了的牙齿,这上面的 DNA 不是很好用,有很多细菌残留的 DNA 会造成干扰。她们当然还收集了一些所谓的舍利子,但是骨头里的 DNA 基本都被高温破坏掉了,提取不出来了。我们新开发出了一个基因检测和计算平台,用这个平台测糖尿病,发现和四十五个基因位点强相关,测大和尚们的创造能力和蛊惑气质,发现和五十一个位点强相关’。”

“后来呢?”天还没黑,我眼前有些发黑,感觉后脖子有些冷汗渗出来。

“后来我们设法从斯坦福医学中心找到了乔布斯的一些头发。在这个平台上测,五十一强相关位点,乔布斯都有,而且强度都很高,你看乔布斯的结果图。然后你看这个。”

朱紫给我看屏幕。屏幕上闪烁着五十一个强光点,和乔布斯的结果图几乎不可区分。

朱紫说:“这是小浩浩的基因检测结果。”

多年以后,小浩浩站在第一代灵魂手机 SPHONE 的发布会现场,面对一万一千个地球人,准会想起我 2007 年 7 月 7 日在加州湾区帕罗奥图镇上给他买第一代苹果手机的那个遥远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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