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2017/06/06

为什么要读 白银时代文学

张柠&止庵&曹元勇
为什么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在中国陷入了尴尬的状态?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为什么重要?它们有什么特征和影响?白银时代开启了最早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为何没有形成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爆炸?中国文学能否如俄罗斯文学那样有朝一日出现伟大的作品?

上世纪 80 年代以来,西方现代派文学大规模进入中国读者的阅读视野,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等等作家作品,几乎成了每个文学爱好者的必读书。但与这些作家相提并论的 20 世纪俄苏文学大师,因为各种原因,在新世纪似乎有被边缘化的趋势。这些“非主流”作家们,也同样是20世纪俄罗斯雄厚、辉煌的文化成就之一环。在世界文化多元格局下,这些不可忽略的作品,应该重新回到当下读者的阅读视野。

对于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我们都已熟悉,然而另一个世代:白银时代的文化遗产,似乎一直遭遇了冷落。由于某些历史性的原因,白银时代的文学作品一直未能与中国读者面世,尽管那个时代的文学人物和文学作品总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但都陷于缺乏文本讨论和深入了解的尴尬状态。

5月27日,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文学批评家张柠老师、作家、学者止庵先生和翻译家、出版人曹元勇先生,在单向空间爱情海店,共同缅怀白银时代的文学巨匠,共同回望白银时代的代表人物布尔加科夫的伟大成就:为什么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在中国陷入了尴尬的状态?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为什么重要?它们有什么特征和影响?白银时代开启了最早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为何没有形成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爆炸?中国文学能否如俄罗斯文学那样有朝一日出现伟大的作品?

微信图片_20170606071253.jpg

为什么要读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文学

曹元勇:我们为什么要做 “双头鹰经典”丛书?其实有一个想法。从我们进入新世纪以来十几年,在图书市场上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欧美文学,当然还有我们的邻居日本文学,韩国文学也曾经在中国图书市场上掀起过“韩流”。在这个大背景下,我总觉得俄罗斯文学有点边缘化的迹象。当然我这样说很多人肯定是不同意的,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日瓦戈医生》等,不是也一直在?也是没错的,但就是这几个像巨星级的俄罗斯作家,在我们市场上还占有一定的位置,但是大多数的俄罗斯文学某种程度上说有点被边缘化。

近几年来,尤其在诗歌领域里面,像白银时代一些重要的诗人,包括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斯塔姆等,这些诗人的作品渐渐有股回流。但从大的角度来说,俄罗斯文学尤其是 20 世纪的俄罗斯文学,有点被边缘化。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有一个原因:20 世纪的俄罗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苏联时期,有人可能想:苏联时期的东西,是不是不值得读,或者说有意识形态色彩等问题?还有就是和中国的市场全球化有点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新世纪已经过了十五六年了,我们是不是做一点事情?因此,我就想成规模地做一套俄罗斯 20 世纪的重要作家作品。而且,世界文化其实是非常丰富多元的。我们有时候会把某一种文化、某一种文学或者某一个作家,视为是世界上最顶级的作家、最顶级的文学,只有这一个,只有那一种。比方说马尔克斯,当然我也很敬佩这样的作家,你可以举好多这样的作家,比方说帕维奇,好像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他们。其实世界文化非常丰富,每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当中,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大师,我们平时不太了解到那些。当然也不会说,在苏联时期或者 20 世纪曾经名气特别大就一定要出,有些当年不一定是主流作家,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时间证明他现在已经是世界上具有重大影响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就包括我们这次推出的布尔加科夫。

QQ截图20170606071745.jpg

俄罗斯国徽:双头鹰

俄罗斯的国徽是一个双头鹰,和古代的拜占庭帝国有一定的关联,东欧的好几个国家都以双头鹰为标识。俄罗斯横跨欧亚大陆,它就是要一头盯着西方,一头望着东方。它的世界眼光不是说,当它要紧赶西欧的时候,它就眼里只有欧洲,它同时还有东方。我觉得,我们从 80 年代以来,就是一直在某种程度上追赶西方,我们心目当中只有一个标杆,只有一个偶像。

我们过去对于俄罗斯的认识,比如对托尔斯泰读得很熟,契诃夫也读了很多,但俄罗斯有着非常复杂多元的大文化背景。所以,我也想通过这样的一个成规模的丛书,让我们去了解一下二十世纪的俄罗斯;然后,再回过头来去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甚至果戈理,认识就不一样了。

“双头鹰经典”第一辑共八本,现在出来五本,其中三本是布尔加科夫的作品。一本是他最经典的,现在在世界文学领域地位非常高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还有一本是布尔加科夫在整理资料的过程当中,通过写作来梳理他的想法,向 300 年前的大师莫里哀致敬的传记小说《莫里哀先生传》。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他的剧作集《逃亡》,收了他的七个剧本。应该说,这是中国第一次大规模出版布尔加科夫的剧作。布尔加科夫的剧作非常了不起。我们做这套书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想重点推出他的剧作。

双头鹰经典2.jpg

“双头鹰经典”第一辑:《大师和玛格丽特》(布尔加科夫著)、《莫里哀先生传》(布尔加科夫著)、《逃亡:布尔加科夫剧作集》(布尔加科夫著)、《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费·索洛古勃等著)、《燃烧的天使》(瓦·勃留索夫著),以及即将出版的《彼得堡》(安德列•别雷著)、《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伊万•布宁著)、《七个被绞死的人——安德烈耶夫小说选》(安德烈耶夫著)……

另外,这套书里面还有两本是白银时代三位诗人的作品,一本是白银时代诗人勃留索夫的长篇小说《燃烧的天使》,这本书在写作方法上比较古典。现在我们也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写作,只要你有新的内容,有新奇的地方,这里面也有关于魔法、招魂术、魔鬼等,有很多精彩的细节。另外一本是白银时代三位诗人的小说集《南十字星共和国》,收有 20 世纪最早的乌托邦小说。

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我相信中国很多热爱文学的尤其是六七十年代人很多人都读过,但是布尔加科夫的剧作未必有很多人读到过。很多年前,厦门大学出版社出过一本,里面收了三个剧本,印量很少。下面,请止庵老师先谈一下布尔加科夫的剧作,他对布尔加科夫的七个剧本都认真地读了,而且有很多感慨,他的表述会比我精彩,所以我们欢迎止庵老师。

布尔加科夫比马尔克斯更早开启魔幻现实主义

止庵:我们知道布尔加科夫,是在上世纪 80 年代初,我记得他的作品最早翻译过来是在一个杂志上,叫《狗心》。《大师和玛格丽特》翻译成中文后,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朋友见面谈的就是这件事,所以那个时候做一个活动,肯定轮不到我来发言,因为那时候大家都非常理解这个人,我们可以看到余华说的话,莫言说的话,其实都是那个年代说的,当时觉得不得了。

说到这个书,其实我们就得说到一个比较严酷的事情,就是说它确实很重要,但是这不是一个作家重要不重要,我介绍一下张柠老师,它是在大学里边教文学的,曹老师是在出版社出版这些作品,他们两位其实都有各自的责任,因为曹老师觉得说重要,要推广给读者;张柠老师要讲课,觉得重要和不重要,再加以批评。我个人其实是一个普通读者,我读一本书,或者说有机会跟大家分享一个作者,这个目的特别简单,我只是觉得这个作者,我今天还能不能读它,我其实不太管这个作家曾经在什么地方什么地位,那都是在文学史里写着,我没有这个责任,说因为它很重要,所以我要读它,我觉得只是因为它还能不能读,读了之后,我现在还有没有阅读的愉悦感,或者我有没有受益,我这次来,其实我有一个大的动机,就是我读这个《大师和玛格丽特》,我在 80 年代读两遍这本书,80 年代到现在应该已经过了 30 年左右的时间了,我就是想看看这本书,30 年以后再看他,还能不能看,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 30 年之后我不能看了,我估计在座各位可能也不能看了,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检验标准,我想跟大家分享的就是 30 年后,我重读这本书之后是怎么想的。

U6715P1488DT20141201103907.jpg

止庵,作家,周作人、张爱玲研究者。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谈庄》、《老子演义》、《插花地册子》、《惜别》、《向隅编》、《罔两编》、《雨脚集》、《喜剧作家》、《相忘书》等;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周作人自编集》、《张爱玲全集》等。

第一点我觉得,就是俄罗斯文学的重要性。屠格涅夫,他 1870 年代曾经在法国住,当时福楼拜、龚古尔兄弟、左拉这些人,都奉之为神灵,觉得不得了,太高了,可是咱们知道屠格涅夫在俄罗斯是分量比较轻的一个作家,所以当年俄罗斯作品,西方觉得不得了,纽约时报书评曾有这样一句话,说俄罗斯作家的书都是两种人写的,不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就是即将被关进去的。因为他们这些书都非常重、非常大,所以,我们现在读起来确实觉得俄罗斯人跟全世界人都不一样。当两人见面之后,先说好多哲学的道理,然后才进入正题,比如《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咱们想的对它们来说太简单,它们想得更复杂。所以阅读起来,俄罗斯好多书读起来确实有困难。但是,布尔加科夫不是这么一个人,布尔加科夫的书不论是小说还是剧本,你读后首先感觉到的是轻松感。这个特别轻松的感觉在俄罗斯是没有的,绝大部分都是特别重的。但是,轻松很容易变成什么呢?比方说像左琴科,比方说早年的契诃夫,他们都很轻松。轻松之后,这个作品分量就不够重,所以轻松对俄罗斯人是个毛病。但是,布尔加科夫的轻松不是毛病,他是写起来很轻松,他是把一特别复杂的,甚至比那些作家可能还复杂的东西,能够比较轻松地说出来,举重若轻。30 年前,我光注意里面的沉重;30 年后我老了,我觉得我现在可能受不了太费劲。但是你回味之后,他很沉重,他是这么一个作家。

第二点我觉得,布尔加科夫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当我 30 年以后再读这人的书,这 30 年时间对他来讲根本不是时间。30 年前我是一个少年,30 年后我是一老年了。但是对他来讲,这 30 年无所谓,就跟他的书一样,布尔加科夫的很多作品都是死后很多年才出版。《大师和玛格丽特》出版时离他已经 26 年了。 26 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有的人经不起这 26 年,就你书没出版,过 26 年以后,作品已经死掉了。咱们这样的情况非常多见,比如说在“文革前”或“文革”中有好多作家辛辛苦苦写了不少作品,但等后来一看不行了。人还在,但书不行,这种情况很多见。但布尔加科夫最奇怪的是,他这个书就是能够熬过时间;你现在看就跟他今天写的一样,这是我第二个感觉。

微信图片_20170606071307.jpg

讲座现场·单向空间爱情海店

第三个感觉,有一句话叫造化弄人,就是说这世界有时对一些人不好或者对一些人好,咱们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是一种;或者说“天妒英才”,是另外一种,布尔加科夫就属于后面这种。他一共才活了 49 岁,作品基本上 10 本有 9 本生前都没有机会出版。其实,他主要是一个剧作家,他写的剧,写一个不给演,写一个不给演,最后他只有最早的那个剧本《土尔宾一家》老演,然后他变成了“一部剧作者”。甚至,到什么程度呢?他最后写了一个歌颂斯大林的戏剧《巴统》,也不给演。有一个文章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说布尔加科夫死跟这个是有关系的,就我这么着还不行,我没法活,羞愧而死。可对布尔加科夫来讲,可以说跟同时代所有的俄罗斯作家都有一点不同,就是其他人肯定是耽误一些时间。

对布尔加科夫来讲,因为他生前被埋没、被压抑,以致于作品好多年以后才得以面世之后,他又造成了一个很大的影响——把整个世界文学史的顺序给扰乱了。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人在他生前作品得以面世的话,可能不只是俄罗斯文学史,整个世界文学史可能都要改变。因为,《大师和玛格丽特》1966 年在杂志上发表,在这前后马尔克斯写了《百年孤独》。我当年在报纸见过这么一件事儿,马尔克斯说,我以我的祖母的名义发誓,我没有读过《大师和玛格丽特》。为什么马尔克斯会说这一句话呢?因为有一个人在 1/4 世纪以前已经都写过了,而且写得确实可能比你还好,但那个没有机会露面,这个人就是布尔加科夫。我特别为布尔加科夫惋惜,在基本没有发表的机会的情况下,他玩命地在那写,写完之后,每个都想去发表,但是都得不到发表机会,然后就给尘封起来了。过了几十年之后,大家发现这个最好,但是这个人根本跟这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我们无论谈到政治也好,谈到政治与文学的关系也好,没有比这个例子再鲜明的一个事儿。俄罗斯确实有很多作家都遭遇不幸,比如另外一位非常优秀作家巴别尔,还有包括曼德尔斯塔姆死于非命,茨维塔耶娃都是死于非命,这类作家非常多,但是那些人在他们生前都展现了一部分才华,布尔加科夫的才华没有机会展现出来,等过了几十年之后,才发现这人比谁的才华都大,这件事情我觉得确实在我心中构成一个结。

布尔加科夫照片.jpg

布尔加科夫

《大师和玛格丽特》在布尔加科夫临死时还没修改完,但结构上非常周密。书中讲到撒旦来到莫斯科,然后就写到当年基督的遇难,这俩又有什么关系?往后一看,出现一个大师,这大师写的就是基督的故事,而需要解救这大师就得靠撒旦来。其实,大师这个人最接近于作家自己,就是布尔加科夫这个书完全就是对他自己的遭遇,对这个世界对他这个不公给逼出来的,可是他能做到把整个世界都包罗在里边。内容的包容性,在 20 世纪很少有一本书能够与之相比,天上、地下、古代、今天全都包在一块了,而且还这么好。对布尔加科夫来讲,《大师和玛格丽特》也绝对不是他一个穷尽才华之所,他的才华还会比这本书多得多,他给你一点就已经够了。

布尔加科夫是没有死的作家,布尔加科夫的作品也是没有死的、还活着的作品。有时候,可能这作者还活着,书死了;有时候,作者和书都死了;有的书是作者早就死了,书还活着,因为他写的书太好了。布尔加科夫就是一个还活着、越活越长久的作家,所以我 30 年前读和30 年后再读,我的 30 年对他来讲什么都不是,因为他根本不是针对 30 年写的,他是针对永恒来写作的作家。

曹元勇:止庵老师说得特别好,我们要读哪怕作者死了书还活着的经典。我作为出版人,当然也希望我出的这些书再过 30 年它还活着,不希望出的书作者还活着,他的书或者明年就死了。张柠老师虽然现在是以现当代文学评论家和中国文化研究或者文化评论家的身份著称,但他的硕士读的是俄罗斯文学。当时华东师范大学的俄罗斯文学非常强,我第一次见到张柠老师时,他就和我大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我们在 90 年代认识时,正值《大师和玛格丽特》开始在很多年轻人当中流行起来。布尔加科夫确实死了很多年之后,他的地位是一直在往上升的,而不像有的作家可能上升了一阵,后来又下去了。我看《逃亡》这个剧作集的译者后记,说在莫斯科大学听她的老师讲,假如说你某一门课考试考不过关,甚至整天逃课,到最后你去找任课老师认真地讨论一下布尔加科夫,老师一高兴就让你过关了。我想,如果张柠老师在大学里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那他的研究生不用写论文了,直接找他讨论一个晚上《地下室手记》就可以了。

U3875P843DT20141023164704.jpg

曹元勇,浙江文艺出版社常务副社长暨上海分社社长,翻译家。编辑出版过草婴译《托尔斯泰小说全集》、莫言作品全编,以及张承志、格非等许多当代实力派作家作品集。译有帕维奇《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伍尔夫《海浪》、里尔克《马尔特手记》、科马克·麦卡锡《老无所依》和哈尼夫·库雷西《黑色唱片》等作品。

白银时代的文化遗产:俄罗斯文学与动荡历史的交织

张柠:大家好,有这么多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出现在单向空间,我是很吃惊的。俄罗斯文学滋养了中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年文学爱好者,确实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在 80 年代,尽管也出过一些白银时代作品,但真正对中国年轻一代有影响的还是俄罗斯古典文学。从普希金开始,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 19 世纪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是世界文学的一个巅峰;20 世纪初俄罗斯文学出现了第二个高峰,就是白银时代。布尔加科夫、索洛古勃、安德烈耶夫,就是白银时代影响全世界的一批作家。为什么中国的年轻一代对白银时代不太熟?主要还是翻译问题,很多作品没翻译过来,我们一直在翻译古典的,到 1905 年以后的东西还是少。

这里,我讲俄罗斯历史的几个节点。一个节点就是,彼得大帝的改革,向西方学习,几乎就是全盘西化。像叶卡捷琳娜二世是德国公主,娶回来以后说你们俄罗斯人太野蛮了,好好学习文化,这个贵族的公子必须两门外语:德语和法语,女孩子必须至少一门外语,要唱歌跳舞,那是第一个节点。但是,它的社会制度依然是农奴制,以村社为基础的农奴制。第二个节点,是1861 年废除农奴制。1860 年代的俄罗斯文学出现变化,奴隶制基础没有了,那种穿着草鞋推着独轮车到西伯利亚流放,唱着俄罗斯古老的伏尔加船夫歌谣的基础没有了,废奴以后就是资本主义,把古老的俄罗斯信仰和家庭冲得七零八落,家庭变化了,生活就发生变化了,文学就发生变化了。所以,1860 年代著名的古典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写过一部小说,就是《地下室手记》。我们看普希金没问题,看果戈理没问题,看《罪与罚》没问题,看《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都没问题,但是,《地下室手记》看不懂,为什么?形式完全变了,社会是一种混乱的形式,小说也是一种混乱形式,那才是真正的白银时代的起点。在 1860 年,出现了安德烈耶夫、索洛古勃等一大批白银时代作家。

20150922221457473.jpg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文学批评家,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叙事的智慧》、《诗比历史更永久》、《文化的病症》、《想象的衰变》、《白垩纪文学备忘录》、《土地的黄昏》、《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文学与快乐》等。

第三个节点,1905 年,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成立了资产阶级民主政府,当时失败了,最后是 1917 年共产主义赢了。1905 年这个节点出现了一大批以布尔加科夫为代表的作家,文学的精神跟古典的精神是相通的,但文学的形式跟古典的形式是不一样的。最大的不一样在哪?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都可以朗诵,都可以在宫廷的沙龙里朗诵。小说里面有情节的紧张性和语言的抒情性,而白银时代文学的最大特点,就是它不适宜朗诵。为什么?它的时代是破碎的,生活是破碎的、紧张的,而小说形式也是破碎的、紧张的,它让你看了以后心惊肉跳,但是它不适宜朗诵,它没有这种抒情性。它不再是穿着草鞋、脖子上挂着圣母像了,它是非常现代化的,现代性的东西切入了俄罗斯作家的灵魂,而原来的古典俄罗斯作家是直奔灵魂、救赎和不朽的问题:我们怎么办?我们活着还有意义吗?我们不愁吃不愁穿,有农庄有奴隶,我们还要活下去吗?托尔斯泰一辈子就想这个事情,想到最后老了还离家出走,死在一个小火车站。

活着有意义吗?当然有意义,奋斗到有好吃的有好穿的,那我的生活就有意义了。可是,这些问题对于俄罗斯贵族而言,丝毫不成问题。贵族想的是,我们在富足的生活前提之下,活下去还有没有意义。最后,他们发现人生在世的意义,并不在于你有多少钱、你有多少才华、你拿了多少个学位;也就是说,你多优秀并不是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在于有多少人需要你。这是 19 世纪俄罗斯青年为自己的生活设计的目标,所以才出现了十二月党人起义,沙皇宫廷那么多警卫军,过着那么好的生活,突然在彼得堡起义了,为什么?因为农奴需要他,我们要起义,推翻沙皇,解放农奴,我的生活才有意义,抓起来送到西伯利亚去流放,然后说好,我就是想到西伯利亚去流放,觉得生活有意义了。这种观念一直贯穿到布尔加科夫、索洛古勃、安德烈耶夫……

为什么布尔加科夫那么坚强?斯大林怎么着他,他都不怕,因为他生活的意义定位在有更多的人需要他,他才有意义。所以,他的文学一开始定就很高,既有形而上的,因为他们有信仰;同时有世俗生活的社会学意义上的,有道德和伦理价值,所以混乱的形式并没有损害白银时代的美学意义在这个混乱的形式里,发现古典的俄罗斯文学在白银时代获得了新生。阅读布尔加科夫,不要光看《大师和玛格丽特》,你看他年轻时在外省当医生时写的《乡村医生手记》,他是怎么样跟外省农民接触,怎么给他们看病,怎么写故事的;再看他从外省回到莫斯科,他写那种不适感,这个不适感传递到他讲故事的形式里。他不可能讲一个故事讲得很优美、很抒情,为什么?他的精神是不适应的,当他的不适感调试到一定程度时,他会写最伟大的作品,像《大师和玛格丽特》。第三个时期,才出现伟大的作品。

userid363214time20140520031747at72.jpg

《大师和玛格丽特》是米·布尔加科夫最重要的作品,被誉为 20 世纪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一部在那个时代不可能获得发表的作品。小说由“现实与幻想”和“历史与传说”相互交融的两个层面展开剧情,魔王沃兰德、罗马帝国的犹太总督彼拉多、品质恶劣的文联主席贪污受贿的房管主人等下鲜活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而主人公那位无名大师和他的女友玛格丽特的遭遇反差也表达了作者内心的矛盾和理想中的境界。米·布尔加科夫这位来自基辅的神学教授的儿子,自幼腼腆、斯文、安静,他认为:"作家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应该坚贞不屈……如果使文学去适应把个人生活安排得更为舒适、更富有的需要,这样的文学便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勾当了。"

有一个读书经验,就是从历史的线索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学,比如说了解中国文学,从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这样了解,看看我们的文学是怎么变化,我们的民族精神是怎么变化,我们中国人说话的方式是怎么变化,这个是很有效的。那么了解俄罗斯文学,从普希金开始,一直到布尔加科夫的文学是怎么变化,讲故事的方式怎么变化,这个民族的人说话的方式怎么变化,也是非常有效的。当你的心目中有俄罗斯的文学历史演变,中国的文学历史演变……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内心空间之大,那是只知道一个国家民族文学的人很难比的。另外,还有一种读书经验,就是读一个作家,例如布尔加科夫,可以把布尔加科夫的作品,从他青年时代到中年时代到最后晚年一路梳理过来读,你看他的变化,就是在一个作家的精神成长的过程之中,他的文学的形式和讲故事的方法怎么变化,一年半载下来以后,你就是文学专家了。

1998 年,我曾经写过一篇《白银时代的遗产》,是我阅读整个白银时代——包括布尔加科夫和索洛古勃——的一个读后感。那篇文章不长,但几乎把我能找到的已翻译的俄罗斯作品都读了,才浓缩成一篇关于白银时代文学的特质,就是它跟俄罗斯黄金时代的文学最重要的区别在哪里。我们读 20 世纪俄罗斯文学,不读那个探索性的,去读那个古典性的,比如说蒲宁是可以的,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那也是可以的,肖洛霍夫还是黄金时代的一个余音,或者我们说的难听一点,叫兔子的汤的汤,你读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再去读肖洛霍夫,它就没有味道,味道不浓。但是,布尔加科夫、索洛古勃、安德烈耶夫是无法取代的,就是你只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行的。

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学是世界性的视野

曹元勇:刚才张柠老师讲的有些我是同意的,但我先说我不太同意的,不是你读了托尔斯泰,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再读《静静的顿河》就不必要了,或者说味道要差一点了。因为《静静的顿河》所写的那个哥萨克人,他有很多托尔斯泰当年没有的东西,它有很多背景在里边,从这另外一个角度看,像这样的作品它仍然是无法取代的。张柠可能不同意我,以后我们再吵。我想讲的是一个什么话题呢?刚才他们二位都讲到了 20 世纪,尤其是从白银时代开始,和黄金时代的文学相比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写作的风格包括探索的问题都有些变化,尤其是像黄金时代那几个巨星级的大师,好像某种程度上把 20 世纪很多俄罗斯文学,包括苏联时期的文学好像也遮蔽掉了,好像俄罗斯一谈俄罗斯文学,你就读托尔斯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再读个普希金,就差不多了。前一阵子止庵老师在上海,我们也讲到了布尔加科夫的特别之处,就是说,无论是托尔斯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说是特别俄罗斯的话,布尔加科夫则明显地是超出了俄罗斯的风格,或者说一种限制、一种气象。

20 世纪初,整个世界处在剧变的转型时期,当时俄罗斯的诗人、作家,他们的眼界不一样了。他们更具有世界性,他们写作的素材都是世界性的。就像一个中国作家,一个所运用的具有世界性的素材,和一个只写北京风俗或只写上海市民、陕北农民,那是不一样的。像《大师和玛格丽特》,他本来写的是 30 年代的莫斯科文联,就相当于当时的社会主义作家俱乐部,同时这个大师所写的小说又是一个新约时代的历史故事,他已经跨越了历史。当时的一大批诗人作家,他们创作的素材大多数也会写到,比如说耶路撒冷、欧洲、中东甚至非洲、远东等,他们的素材非常扩大化。

QQ截图20170606075201.jpg

1810 年代到 1830 年代,以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为代表的一批诗人创作了大量诗作,文学史上称这一时代为俄罗斯诗歌的“黄金时代”。之后,俄罗斯文学的重点转向了小说创作,直到 20 世纪前二十年,又出现了诗歌创作的另一次高峰。俄国哲学家尼古拉·别尔嘉耶夫用“白银时代”这个词来形容此时的诗歌创作。

前面讲到翻译的原因,其实翻译也有一个时代的背景,因为我们从 40 年代,或者说从马克思主义传到中国开始,俄罗斯文学翻译的很多都是红色作家、主流作家的作品。当然了,现在有些作品已经死了。在50 年代 60 年代那样一个环境当中,我们也没法去翻译跟主流意识形态不太一致的这批作家。我听郑体武老师讲,白银时代首先是西方人的概念,什么叫白银时代的作家?就是当时和苏联时期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对着干的这批作家,我才把你归到白银时代。但我们现在讲白银时代,这个概念已经宽泛化了,它不仅仅是指这些,它可能还包括那个时代很多西方没有发现的重要作家。

张柠:我插一句,俄罗斯作家的世界性,跟他们的教育是有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没落贵族,他法语说得也非常好,托尔斯泰就更不得了,法语快成他们母语了,俄语、法语、德语……所以他们旅行到欧洲去,他们的语言完全没有隔阂,他们对新的感受以及表达,都是世界性的,一直到白银时代,这个传统到白银时代终止了。白银时代之后的就是工农作家,实际上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他就没有世界性了。白银时代依然是世界性的,因为他们的教育、语言能力也都是世界性的,他们思考问题、观察问题和表达问题跟这种教育是有关的。

俄罗斯文学让历史的苦难没有白受

止庵:刚才张柠提到一个词,叫做汤。假如我们说俄罗斯文学真的是一盘汤的话,这汤是由哪几个主要的作料构成的。我就说说我自己的一点体会。我觉得俄罗斯文学应该有四个人是构成这个汤的主要成分。第一个人,按时间顺序,第一个是果戈理,他有很黑暗的这么一个成分,这个是俄罗斯人始终有的东西,比方说早期的契诃夫,比如说左琴科这些,都一直有,布尔加科夫这个很重,就是从果戈理来的,这是一个传统。第二个传统可以说是屠格涅夫,他虽然在他们同辈作家这几个小一点,可他的影响很深远,就是诗意,俄罗斯文学永远有这个东西,就是有一种咱们别的文学中很难见的这么一种抒情的诗意,这个在屠格涅夫的作品里很多。第三个按顺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有一种深刻性,这个深刻性直达本质,直达整个人类,甚至世界,整个我们生存的根本问题,以及他对于人物病态和变态的心理把握。第四个是托尔斯泰,他有一个很强的道德意识,以及他对于常态人这种情感的把握。这四个东西加一块,我们可以看,20 世纪,白银时代早期我们可以知道主要是从屠格涅夫来的,契诃夫我们可以说他有一部分是从果戈理来的,有一部分是托尔斯泰这来的……但是这个里边有一个人,确实他跟这个系统有关,但是他确实是跳出这个东西。在他作品里边有一种,其实是始于果戈理,但是他把这东西放大好多倍。

其实很多读者不爱看正常的书,我们爱看“抽风”的书,就是这人疯。谁疯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他这是人的疯狂,他是这个人在正常生活里的疯狂,这个布尔加科夫疯狂,是连人类、世界,上帝,魔鬼,都这么一快,这么一个超级巨大的疯狂。这个疯狂不仅在他的小说里边,在他的剧本里面也一样体现。《布尔加科夫剧作集》里边有一个剧本《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写的就是穿越,将近 100 年前写的东西,写得特别好,所以它这个人,我觉得就这种疯狂性,完全无拘无束的艺术才华。然后他又把托尔斯泰的这种对人,比方说《大师和玛格丽特》里讲人,普通人的情感,写得特别好。我们现在经常谈的几个作家,比如说马尔克斯,南美的这个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堆东西在布尔加科夫都有一个影子,还有拉什迪,他的作品就是从布尔加科夫来的,所以布尔加科夫这人就是世界文学的这么一个源头。

《大师与玛格丽特》插图.jpeg

《大师与玛格丽特》插图

刚才我还说到一个,就是我们为什么对于俄罗斯文学带有一种契合感,是因为俄罗斯有一段时间的历史,和我们有一段时间历史特别像,咱们别的不谈,就谈这个俄罗斯作家经历,俄罗斯的作家经历,咱们随便举几个人,就以布尔加科夫为例,布尔加科夫生于 1891 年,死于 1940 年,他以前是个医生,然后他就在红军和白军之间,一会成红军的医生一会成白军的医生。就在这两个军队打内战的时候在这之间不断徘徊,内战结束它就回到莫斯科开始写作,写了一个小说,其实就是写白军灭亡的这个过程叫《白卫军》,这个后来他把它改成话剧《土尔宾一家》,这个话剧上演之后引起轰动,据说斯大林曾经去看过好多遍,为什么好多遍?因为斯大林看不懂,非要看明白不可,所以一定要去看看,完之后说这戏还能演,所以这个戏一直在演,布尔加科夫其他剧本就不让上,有的上也很短的时间,有的根本就不能演,然后这个人就一直处在埋没状态,就这么孤独地死去了。咱们再讲同代的比较早一点的,一个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我就讲这两个人经历,就知道是一个什么时代。茨维塔耶娃十月革命以后,她找了一个白军的军官,跟着军官就流亡到欧洲去。她丈夫是苏联的间谍,其实是给苏联弄情报。后来被人发现,就回到国内,灾难就开始了。先是她丈夫被捕,后来她儿子被捕,她丈夫死在监狱里,被枪毙了。她儿子战死在前线。茨维塔耶娃没有工作,不让发表作品,也不能从事翻译,什么也不能。她临死的时候,她给作协写一封信,说我要求给我一个工作。这工作是干吗呢?在作协食堂里面刷碗,愿意担任这刷碗工。作协经过认真地考虑,决定拒绝,不能给这工作。然后她把作品交给朋友,说由对方来保管作品,朋友说不要,我保管不了,结果她就上吊死了。她写的遗书里边有一句话,她说你们检查仔细点,别把我活埋了。

我举两个案例,是这么一个情况。我觉得其实它对我们最大的意义就是,对我们中国来讲,大家经历过好多苦难,这苦难不能变成作品。其实我觉得这是这个时代苦难唯一的成就、唯一的意义。咱们总说否极泰来,说大家受了多少难,受难这东西,它本身没有结果。犹太人被希特勒成百万地杀害,希特勒杀犹太人,本身不是希特勒灭亡的原因,美国把希特勒打败了,这事儿才结束。希特勒杀犹太人本身对他没有任何的结果,这些人不断地被杀,只是因为二战还没有结束。所以苦难本身不能产生一个什么黑暗到头就来光明,没有这事儿。它唯一的结果,是有些画家把它画下来,有些音乐家把它做成音乐,有些作家把它写成作品。只有这么一个意义,这个意义就在俄罗斯这个地方体现出来。所以他们同时代有很多好的音乐家,像肖斯塔科维奇那样的人,他把它变成音乐。然后有那么多作家把它变成书了,包括我们看布尔加科夫这个书里边,很多作品都跟他的经历有关,就这经历没白过,这经历能够成为一种文学。而这个文学不限于个人,不是说我是说我个人的事,而是这个文学隔多少年,我们还能读这些作品。这个是文学真正的意义,或者说生活的苦难真正的意义。

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说,俄罗斯文学它不得了的地方是在这,也就是他们没白受这个苦。刚才曹老师说的这个世界性,其实世界性的根本问题是他写了一个东西,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够心灵相通,这个叫做世界性,而我个人还不认为它是一个题材或者一个什么事,它这个东西如果读了之后我们忘了它那个背景,我们直接跟里边的一个人物一句话一个动作,我们为之感动,这个就是文学的世界性。我觉得布尔加科夫的作品里真正所拥有的东西,也就是他不死的东西,是在这里。


微信图片_20170606071303.jpg

问答环节:中国的苦难能够酝酿出伟大文学,但需要等待时机

读者:我想问一下,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大师和玛格丽特》译本,和其他译本相比,有什么好的地方。您说以后还会出版一些比较大的,能不能透露一下?

曹元勇:目前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在中国大概有十几个译本,当然这十几个译本里有四五个基本上是借鉴了其他译本出来的。真正不错的,出版社认认真真地翻译出来的,包括过去人民文学出版社钱诚老先生的译本,包括上海译文出版社高慧群的比较新一点的译本,不过我们这个译本应该说也是一个比较老的译本,跟钱诚先生的译本是几乎同时的。当年苏联时期那个节译本刚在杂志发表,徐昌翰先生他就开始译。当时好像出版社想着《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样的书没市场,所以出版社就改了个名字叫《莫斯科鬼影》。我认为这几个译本应该说各有所长。对我来说,出版徐昌翰的译本,一个是版权上的考虑,一个就是纪念意义。因为我看的第一个译本就是《莫斯科鬼影》,从而认识了这本书。当然其他的几个重要版本我也都读过,我比较着看,觉得这个版本有它的存在价值。当然还有比如说曹国维、戴骢先生合译的译本等等,应该说都各有所长。我们现在出的精装本,在装帧设计上确实下了很多功夫,是用一个构成主义的俄罗斯画家的素材做的专门设计。而且我也是一直有一个理想,这么好的一本书,应该有一个装帧上很漂亮的,而且又适合阅读的版本出现。

当然后面还有一些重量级的俄罗斯作品,苏联时期的作家像普拉东诺夫,我们请了一个非常好的老译者,正在翻译他的几部重要作品。包括像安德烈耶夫,安德列·别雷的《彼得堡》今年会出,应该算是 20 世纪西方文学当中比较重要的几个作品之一。纳博科夫认为那个时代世界上有四个他最欣赏的作家: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安德列·别雷。我们太熟悉《尤利西斯》之类的,忘了俄罗斯还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彼得堡》。

读者:我想问下,布尔加科夫跟巴别尔其实都具有某种一致性的。在西方,他们的影响各是什么?

张柠:布尔加科夫在西方影响不是太清楚,巴别尔在西方的影响非常大。美国是一个短篇小说的国度。当巴别尔在美国出版的时候,美国人大吃一惊,世界上还有这么伟大的短篇小说作者。其实俄罗斯文学里面除了我们老讲的长篇小说传统以外,还有一个短篇传统。这个短篇传统是普希金创造的,普希金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他短篇小说集里面有一些篇章,跟几十年之后出现在拉丁美洲的博尔赫斯的小说非常像。他在 19 世纪初所写的短篇小说,已经很像我们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小说。所以俄罗斯有一个短篇传统,当然契诃夫不用讲,巴别尔他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棒,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非常短,但它精神容量是巨大的,不是短篇小说就小就没有容量,长篇就容量大,巴别尔 3000 字的短篇小说,它跟长篇小说精神容量是相似的,这是巴别尔创造的。我觉得可能雷蒙德·卡佛都偷偷地学过他也没准。俄罗斯这个民族特别怪,短篇很牛牛,长篇的不用说,还有音乐、绘画、理论、批评,整个 20 世纪的文学理论源头在俄罗斯,俄罗斯形式主义到布拉格、巴黎。所以我还是建议有时间读书还是要读一读俄罗斯的书,不管它是长篇还是短篇,是《大师和玛格丽特》,还是巴别尔,巴别尔其实很好读,就几千字一个短篇,也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红色骑兵军》。

止庵:曾经有个西方人说,《大师和玛格丽特》是唯一一本能够证明苏联时期有文学的书。这话不一定完全对,但确实说得有点道理。关于这个,我给大家讲一个小事情,就是布尔加科夫跟巴别尔有一个区别,布尔加科夫死了以后所有的手稿都被发表,因为他是善终,所以都保存着,保存了 1/4 世纪以后,他夫人不断整理出版,巴别尔因为是被枪毙了,《骑兵军》和《敖德萨故事》都是比较早的作品,他后来临死之前有几年作品得不到出版,全世界的巴别尔迷,就等着他那档案,因为就是把人枪毙了,这所有东西都在档案里。就在前不久,终于这个档案打开了,一看是空的,当年人家不仅把他枪毙了,而且把他的作品也枪毙了,当然还有人在找,但是这是一个特别大的遗憾,他本来应该还有很多作品的,结果没有了。

读者:布尔加科夫是现代魔幻现实主义的鼻祖,但是布尔加科夫却没有在俄罗斯带出一个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那样的文化体系,就是他死了之后俄罗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就消亡了,这是为什么?

止庵:这个区别我上来就讲了,一个是布尔加科夫的作品没出版。这出版之后,1966年以后,苏联都没有什么文学了,怎么会有延续呢?拉丁美洲虽然政治残酷,但是人家书是在这出的,布尔加科夫为什么后继无人,布尔加科夫的书他自个都没见过。布尔加科夫死的时候,只有一个剧本在上演,就是《土尔宾一家》,甚至连《莫里哀先生传》这个书也是60年代出的。他一共写了 16 个剧本,15 个都不能演,他后边写的小说都不能出版,这个文学就断绝,是强行被历史、被政治给格杀的。

一个作家能够超越空间的限制不是特别难,例如翻译成英文或其他文;超越时间的限制很困难,但是布尔加科夫,他夫人把这稿子隔了 26 年之后拿出来,还能轰动全世界,这种事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事。我书架有一本书就讲纳粹德国的禁书,我读那本书特别有感慨,就这里头提到这些书被纳粹禁了,二战以后默默无闻,有一个人为此而不甘,说不应该这么不公平。这些作者被枪毙了,书被禁了,所以他又为之彰显,重新写本书把这些列出来,列完之后这书还是不流传,这些书死了,布尔加科夫是唯一的这么一个人,他死不了,所以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这就是最大的一个魔幻现实主义。

读者: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布尔加科夫遭受这么多苦难,写一个不给出,再写一部又不给出,为什么一直写,是因为热爱或者叛逆,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咱们中国的苦难没有形成比较伟大的艺术和文学作品?

止庵:第一个问题特别简单,在俄罗斯,比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成苦役犯了,都到刑场要枪毙了,回来还接着写,他回来之后就继续在那写作,我觉得一个作家如果他想写,他想干这事,我们不能用我们现在这个功利的想法来想,现在人是不干这傻事了,但是有一帮傻人他爱干这事,这个我觉得能够理解。第二点,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作家?我觉得这个不能着急,这得等着,比如现在西方有好多人还是在写二战或者更早的事情,比方说写犹太大屠杀,历史没有过去,它还在那里,总有一个作家到时候出来,他会把这些写出来,我觉得应该是机缘还不到。因为在苏联也不是所有作家都像布尔加科夫这样,有的人就不写,有的作家变成一个歌颂的作品,其实布尔加科夫最后的一部作品就是歌颂的作品,就在这本《逃亡》的最后一个剧本,但是也不被接受,他这本这次如果被接受,他可能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但还是不会被接受,那怎么办?所以,我觉得什么事都是机缘,机缘造成这么一个人。

(本文未经讲座嘉宾本人审阅,刊发时有删节,感谢浙江文艺出版社上海分社提供相关帮助)

喜欢

最新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