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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05

巴黎之外的法国

芬雷
在Le Consortium当代艺术中心与法国驻沪总领馆文化处的支持下,芬雷和另一位青年策展人龙奕瑭,作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推选的青年策展人,以海外研修生身份赴法国进行为期三周的访问交流,主要针对巴黎、第戎、里昂、马赛、图卢兹等城市的当代艺术机构和艺术家。

巴黎似乎并没有什么故事,但一个个故事又几乎布满所有地带,它们像大理石一样沉默地自我诉说,唠叨、呢喃,充满法式的幽默与机智,你已疲于倾听。套用米什莱(Jules Michelet)关于“未来”的名句:一个故事总在梦想着另一个故事。巴黎是梦想家的乐园,名副其实的光明之城,荣耀之城,而它的缺点就是太光明、太荣耀,就像外省人常说的,太法国了。

清晨的巴黎,拍于蓬皮杜艺术中心边上一条小街.jpg

清晨的巴黎,拍于蓬皮杜艺术中心边上一条小街

从早上六点到上午十点,这座城市静得吓人。好像有什么要紧的活动在你面前隐藏了起来,故事也进入了安息,而梦想仍然在持续……你既无法倾听亦无能诉说,除了做一名游客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余地。

上篇:从第戎到里昂

旅行在巴黎无法真正地开始,你甚至不能假装在旅行。必须尽快离开巴黎,去任何一个地方。

第戎:明的花园

我们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抵达第戎,住进严培明工作室外临街的房子里。法式老屋,别具特色,据说之前的房主是飞行员,现在被严培明老师专门用来招待朋友。房子外面似乎有个小院,因为是晚上,看不清楚。直到第二天醒来,走出房门,才终于发现,所谓的小院竟是一处大大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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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培明老师工作室旁边草地

走进花园,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气。带着旅行的尴尬、焦虑、紧张以及未知,我走进花园,这样的经历犹如阅读一首明快静思的诗歌。这处花园对我是一种潜在的修复。这是“明的花园”。明,恰好也是法国人称呼严培明的名字。

离开第戎的前一晚,在严培明的工作室,我们吃上难得的一顿中餐。严培明的助手边疆,虽是河北石家庄人,却做得一手上海菜。住在附近的法籍华人艺术家阿庆老师也过来陪我们聊天,聊艺术,聊厨艺,聊大选。严培明老师多次说起,我们在第戎时间太短了。本来还可以去看一看林风眠当年所在的第戎美院,可惜行程太紧张。

遇见拉维耶

到第戎当代艺术中心(Le Consortium),遇见拉维耶(Bertrand Lavier)。他正在为3月24日参与Le Consortium40周年大展的作品布展而忙碌。他用七八台16毫米胶片放映机分别放映不同的绘画作品,犹如一场动画的展览,动静相互依存又相互取消,非常戏谑。就像他在钢琴上画钢琴,橱柜上画橱柜一样,法式解构在他这里恰到好处。

在第戎当代艺术中心的布展现场,右边是拉维耶.jpg

在第戎当代艺术中心的布展现场,右边是拉维耶

拉维耶就住在第戎。据说如今身体不太理想,似乎还挺严重,但是完全看不出来。在布展现场,以及开幕当天,他像拳击运动员一样活跃。他笑起来的时候,侧面很像毕加索。

猫头鹰弗兰克

终于等到和弗兰克(Franck Gautherot)坐下来聊一聊的时候,距离开幕大展只剩下8个小时。聊天过程中,奕瑭小声对我说,弗兰克像不像猫头鹰?我没听懂,奕瑭强调说,他的眉毛。这时我才留意到,弗兰克除了有一个大肚子之外,还有一对猫头鹰一样的眉毛。在得知我们的想法后,弗兰克笑着说,自己不是猫头鹰,因为他从来不熬夜。这一点还真是没想到。

第戎当代艺术中心馆长弗兰克(Frank Gautherot).jpg

第戎当代艺术中心馆长弗兰克(Frank Gautherot)

40年前,弗兰克和其他几位朋友,买下中心所在地的一处带着花园的房子,开始当代艺术的独立策展与研究,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法国乃至欧洲最重要的当代艺术中心。他分享自己初到美国的经历,打开一本电话簿直接联系艺术家,不得不让人佩服。

第戎当代艺术中心40周年展览:Truchement.jpg

第戎当代艺术中心40周年展览:Truchement

意外之旅

3月25日,勃艮第大区艺术家有个联展。开幕当天,第戎市长、美国古根海姆博物馆的馆长出席活动,并在勃艮第大公当年的客厅(现在的第戎市府所在地)举行了隆重的发布会。

勃艮第大区艺术家联展,在勃艮第省会第戎市府举行发布会.jpg

勃艮第大区艺术家联展,在勃艮第省会第戎市府举行发布会

发布会现场,经由阿庆老师介绍,我们认识了其中的一位参展艺术家维尔弗里德(Wilfried Mille)——他曾是严培明在第戎美院的学生——第二天,他开车载我们到距离第戎市25公里外的一个村子,他的工作室在那里。这个村庄美极了。一条清澈湍急的河流就在艺术家工作室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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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河的名字叫:L'lgnon

3月26日,我们受邀参加一个远在第戎市郊的开幕展览。那个地方原来是一个老火车站,废弃之后被改造为一个艺术家驻留空间。空间的名字叫“vortex”,中文的意思是:涡旋。有趣的是,开幕活动上遇到的人,大半在勃艮第大区艺术家联展开幕上见到过。第戎真的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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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rtex 艺术家驻留机构 3 月 26 日开幕展现场

里昂:收获之旅

里昂的阳光,是一件天赐的礼物,光凭这一点就能和巴黎区别开。巴黎,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时常被外省人称作“风湿病制造厂”。

在圣母院俯瞰里昂.jpg

在圣母院俯瞰里昂

女艺术家佩兰(Perrine lacroix)的工作室,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个连接世界的办公室。佩兰的创作涉及废弃建筑、城市移民以及社会隔离等问题。她是一个非常关注社会问题的艺术家,但并不是直接地介入或所谓激进地行动。艺术的轻和社会的重,艺术的空和现实的满,在她的作品里构成一种诗意的张力。

艺术家佩兰(Perrine lacroix)工作室外,里昂傍晚的街道.jpg

艺术家佩兰(Perrine lacroix)工作室外,里昂傍晚的街道

佩兰同时担任里昂当地艺术空间BF15的主理人,我们受邀参加了3月30日晚上在那里开幕的一个展览。BF15位于索恩河边,对面的山上就是圣母院。当夜幕初降,远处的圣母院映照在索恩河上,风景真是不一般。展览结束之后,我们又去了罗纳河边喝酒,持续到凌晨。奕瑭说,一种电影《午夜巴黎》里面穿越时空的感觉,他没有在巴黎塞纳河边遇见,却在里昂的罗纳河边找到了。

从BF15所在的索恩河边远望圣母院.jpg

从BF15所在的索恩河边远望圣母院

从艺术到声音

伊莎贝拉(Isabelle Bertolotti)是里昂当代美术馆(MAC)策展部的负责人,和里昂双年展的策展人。她向我们特别推荐了即将和中国的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合作的Rendez-vous,Rendez-vous在法语里有“约会”、“聚集地”的意思,是一个专注年轻艺术家的连续展览项目。这是一个联合策展的计划,也是一次不同文化语境之间年轻艺术家交流的计划。伊莎贝拉还为我们导览了MAC正在展出的《洛杉矶,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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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abelle Bertolotti

Grame,中文经常译作“里昂国立音乐创研中心”,其中的“音乐”着实引起不小的误会。当见到Grame的创建人兼艺术总监詹姆斯(James Giroudon)的时候,我们才终于明白,所谓的“音乐”更多是指声音艺术。詹姆斯自己也是一位作曲家,他用一句话为我们解释声音艺术,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忽略了所有物体都是有声音的这一事实。声音艺术,无所不在。詹姆斯马上要来中国,今年上半年会在上海策划一场声音艺术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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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 Giroudon

从出版到空间

ADERA是里昂的一个艺术家工作区,主要面向法国罗纳大区的年轻艺术家。说起这家机构的创建,还真是非常有趣。

每位艺术家均建立详细的档案,在机构入口处即可看到.jpg

每位艺术家均建立详细的档案,在机构入口处即可看到

ADERA发起于2007年,最初只是一个出版项目,负责连接艺术家和书籍设计师,提供资金为艺术家出版第一本书籍。随着艺术家书籍越做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通过接受法国文化教育处和罗纳区政府的赞助,他们在里昂的郊区拿下一个闲置的工厂空间,成立艺术家联合工作区。

艺术家在自己的工作区模拟布展,分享自己的创作思路.jpg

艺术家在自己的工作区模拟布展,分享自己的创作思路

这是我们法国之行遇到最专业、最认真的一家艺术家联合机构。每个艺术家均建立档案,而在和我们沟通之前,每个艺术家也都会精心布展,在自己的工作区模拟一个小型的展览。我们在这里发现几位出色的年轻艺术家,令人惊喜。

在里昂的最后一天

在里昂的最后一天,我们很早就出门了。因为要乘坐中午离开里昂去马赛的火车,我不得不背着行李包,拎着装有衣服和艺术家画册的提包。那天上午,我们约见了艺术家卡里姆(Karim KAL),一名关注社会问题的摄影师。和佩兰类似,卡里姆对社会问题的关注方式始终是艺术的,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他看来,艺术只是开启这样一个社会沟通的契机。

拍摄于巴黎郊区。这个角度望过去,卡里姆说是哲学家德里达曾经的住处.jpg

拍摄于巴黎郊区。这个角度望过去,卡里姆说是哲学家德里达曾经的住处

艺术不是去从理论或观念上解释社会,也不是为社会问题寻找一种解决方案,而是持续开启社会开放性和自由性的契机,为此,他的摄影作品总是拍摄人们目光触及的空间。他通过摄影一直在寻找与人们相遇的公共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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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种目光出发,卡里姆的道路系列曾出现在城市各个公交站的广告牌上。闪光灯朝向道路拍下的一瞬,所记录的那种目光,既是动物性的,也是社会性的,它在自己的目光所及范围内展开行动、思考,就像现代社会的一个寓言。


下篇:从马赛到图卢兹

从里昂到马赛,火车将近两个小时。可能一路贪看风景的原因,到达马赛火车站时,我竟觉得时间才过去一半,前面似乎还有一半的旅程在等待着。无奈马赛是终点站,不然或许可以趁着下车的犹豫而坐过站,让沿途的风景成为目的地。

车过阿维尼翁的时候,天空的云团刚刚结束一场悲壮的战争。远处山崖上一幢白色的城堡在云团汇集处,俨然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士。虽然隔着车窗,仍能预感到一簇一簇的疾风刀子一般刺入云团。仿若远古征讨的残响,鼙鼓动地之间,一切幸存着的都被紧急地填进这辆笨重的、像烤焦的法棍面包一样的火车里。它拼了命地逃往一个应许之地。我也在逃跑,为了能够喘口气。

就这样紧绷着,按耐着,等待着,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呼的一声——当它带着我冲出隧道,终于可以呼吸的那一刻,海,地中海,碧蓝得过分深沉的海,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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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的海边

马赛:怕的城市

说起马赛老港,倒是和中国关系密切。当年旅法的华人,很多从水路经由马赛登陆法国,然后再经由马赛和地中海返回中国。诗人艾青1929年来法国深造绘画,在马赛老港登陆之后入住一家旅馆,旅馆的人错误地把他的中文名(蒋海澄 Chiangka—shek)读成了“蒋介石”,这引起诗人极大的反感。据说这是他决定用笔名“艾青”(金华方言里“海澄”的谐音)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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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老港

在一首名为《马赛》的诗中,艾青将这座海港城市称作“怕的城市”。诗人写道:“马赛啊 / 你这盗匪的故乡。”这首诗或许写于艾青离开马赛返回中国的途中,那时日本的军队正在侵犯上海,诗人无疑把法国看作殖民主义的复影了。

“怕的城市”,我没有体会到,但诗人开篇所写却特别契合于我对马赛的印象:“如今 / 无定的行旅已把我抛到这 / 陌生的海角的边滩上了。// 看城市的街道 / 摆荡着,/ 货车也像醉汉一样颠扑,/ 不平的路 / 使车辆如村妇般 / 连咒带骂地滚过……”马赛这座城市就像海港夜晚里的一条大船一样,它始终伴着风浪,而且因为是摆荡着的、不平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固定。

马赛反巴黎

卡莉玛(Karima Adoul)是个热情的人,她是法国驻沪总领馆文化处领事费保罗先生的朋友;在马赛的时候,卡莉玛一再强调:费保罗是一个让她动心的人,而且因为能说汉语,所以还是很厉害的人——她觉得汉语难学难写,不如盲文简单。她似乎熟悉所有马赛的艺术家,就像她说的,马赛不大。

马赛艺术家劳伦特的妻子卡莉玛正在老港边上一家酒馆的阳台上帮我联系其他艺术家.jpg

马赛艺术家劳伦特的妻子卡莉玛正在老港边上一家酒馆的阳台上帮我联系其他艺术家

卡莉玛和她的艺术家朋友对马赛的普遍评价是,有点反巴黎:马赛把好的坏的原样展示给你看,不装扮不掩饰。走在海边或街上,你能发现马赛一大堆毛病:人们随地小便,垃圾堆在空地而无人清理,公交车刷卡器普遍瘫痪……好像来到一座无人治理的城市。

女诗人劳拉。她最近创作了一首以特朗普为主题的诗歌,题材来自这位推特总统半夜在白宫里穿着睡衣像个幽灵闲逛的传闻。可惜劳拉对飞机有恐惧症,我们聊天时说到,她可能永远不会来中国,除非坐火车.jpg

女诗人劳拉。她最近创作了一首以特朗普为主题的诗歌,题材来自这位推特总统半夜在白宫里穿着睡衣像个幽灵闲逛的传闻。可惜劳拉对飞机有恐惧症,我们聊天时说到,她可能永远不会来中国,除非坐火车

当我的记忆仍然留有巴黎的焦虑时,马赛就成了应许之地。就像马赛女诗人、诗歌行为艺术家劳拉(Laura Vazquez)说的,巴黎太精英了。这或许也是为什么马赛这么多诗人的原因。巴黎和马赛,一边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一边是“被驱逐”的诗人,这种对比有些奇妙。我能想到最好形容马赛这座城市的短句,或许是这样的:一座将垃圾、酒精、诗歌和摇滚乐统统塞进柏拉图大脑的城市。

诗人与疯子

马赛拥有欧洲最大的诗歌中心,所在地的前身竟是一处疯人院。诗人与疯子,似乎就像一张窗户纸的两面,差别或许在于是从里还是从外将其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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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中心外面的廊道

世上所有的疯子都在书写未刊的诗歌,而所有的诗人都在诉说有关“存在的新启示”的疯话。就像人们眼中的疯子诗人阿尔托(Antonin Artaud)所说,“这是一个真实的疯子在对你说话”:“我知道它,但说不出它,如果我现在开始说它,那是因为我已把现实留在了后面。”(《书写与疯狂》,“存在的新启示”)

诗歌中心的图书馆里存放着珍贵的诗集、诗刊、诗歌行为影像与声音作品.jpg

诗歌中心的图书馆里存放着珍贵的诗集、诗刊、诗歌行为影像与声音作品

图书馆旁边是诗歌中心的一个展览空间,这里正在展出了几位诗人兼艺术家的联展。最前面的作品,来自一位诗人收集的从路上或别处偶然拣到的文字,他用这些字重新作诗。而展厅深处的那块光板,让我想到阿尔托所说,“显明的光”:在显明的光中,他感到事物在他身上重新建立,他看到一个新世界重新开始。(《书写与疯狂》,“在显明的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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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中心的展览

一个人的诗歌出版社

艾瑞克(Éric Pesty)是中心诗歌辑刊的编辑,同时还是一家诗歌出版社的负责人,而且这家出版社只有他一个人。Éric Pesty Éditeur,严格来说,这是一家活字印刷的诗歌出版机构,从约稿、编稿、排版、码字、印刷、装订、发行等等,都由他一个人完成。他独立编辑了一本诗刊,名为《KARDIA》,一年三到四期,每期20页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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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定好的一页诗歌版面

谈及诗歌,艾瑞克声称自己是保守主义者,他关注的是诗人基于语言本身的写作,比如,他喜欢诗人克劳德·鲁瓦耶-儒尔努(Claude Royet-Journoud)的诗歌。克劳德被认为是当代法语诗歌的一个转折点:排斥主观抒情,倡导一种纯粹的写作。似乎有点原样派(《Tel Quel》,原样杂志,或译为:泰凯尔杂志,代表人物是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的传统。

站街女、雅兹德与荆棘的纹迹

卡莉玛联系上了一位艺术家,是她的阿尔及利亚老乡,艺术家雅兹德(Yazid Oulab)。我们走路过去,并不远。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基督教堂,从教堂右侧拐进一路斜坡的巷道,艺术家的工作室就在这个巷道的中间。这是一条充满意大利气息的巷道,两边散落着颓废装扮的站街女。卡莉玛强调说,这条街很有名,一边说着她还和站街女打了一声招呼。我感觉自己走在一部意大利风情电影里。

雅兹德(Yazid Oulab)和他的作品:Clou(法语“钉子”的意思,现场是一些金属材质的锲钉).jpg

雅兹德(Yazid Oulab)和他的作品:Clou(法语“钉子”的意思,现场是一些金属材质的锲钉)

翻看雅兹德的画册才知道,他还是著名的阿尔及利亚法语诗人、剧作者亚辛(Yacine Kateb)的外甥。雅兹德在很多地方提到,他的艺术创作和苏菲派诗歌有很多内在的联系,而将他引向苏菲诗歌的人,就是他的舅舅亚辛。雅兹德的所有作品,几乎都在探讨一个问题,那就是劳动和文字的关系。不管是象形文字,还是楔形文字,就我们现在已知的材料来看,最初都是劳动产生的划痕、刻痕,和今天的书写和编码文化还不一样。雅兹德对劳动中文字的逸出、变形以及呈现等钻研颇深。

雅兹德创作于2011年的作品:燧石(Silex)。燧石一方面是原始人类劳作的工具,另一方面也是支撑书写的工具.jpg

雅兹德创作于 2011 年的作品:燧石(Silex)。燧石一方面是原始人类劳作的工具,另一方面也是支撑书写的工具

雅兹德认为,艺术的创作也要和劳动结合起来,不是画一个东西,或者造型化、审美化一个东西,而是劳作一个东西。有段时间,他的材料只有荆棘和钉子。当我们拜访他的时候,艺术家正在用绷紧的弹绳作画。最酷的是,他还有一把电钻画笔:当电钻开动起来,画的动作就成了纯粹的动作,因为你很难在描画摹写的意义上去劳作。除此之外,雅兹德还有一些行为作品,也是跟文字、劳作有关,非常不错。

意外的发现

马赛的FRAC(法国当代艺术基金会,在法国各大城市分别设有独立的中心)是我这趟旅行所去的几个里面最大的,上下六层,将近6000方的面积,好像是隈研吾建筑事务所参与设计的,可以说是整个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PACA)最大的当代艺术中心。这里正在进行的展览和收藏的作品,让我发现两位有趣的艺术家。

马赛有四个艺术空间分别展出了让-路易不同时段的创作,上面第一张是FRAC的展览,第二张是Art-cade的展览1.jpg

马赛有四个艺术空间分别展出了让-路易不同时段的创作,上面第一张是FRAC的展览,第二张是Art-cade的展览2.jpg

马赛有四个艺术空间分别展出了让-路易不同时段的创作,上面第一张是FRAC的展览,第二张是Art-cade的展览

让-路易(Jean-Louis Delbès,1954-2004)是马赛当地一位已经过世的艺术家。FRAC展出了这位艺术家人生最后两年所做的一些小装置。这些装置的元素大都来自艺术家旅行途中所见的街头涂鸦、标语和符号。包括他的一些绘画,很多也是来自街头涂鸦、标语和符号。这些旅行偶然撞见的,成了他艺术劳作外写的一部分,而他又把这一部分看作自身时代的一种场所性轨迹呈现了出来。

艺术家帕特里克和他的作品《星云:我的一切》局部.jpg

艺术家帕特里克和他的作品《星云:我的一切》局部

另一位艺术家帕特里克(Patrick Van Caeckenbergh)是比利时人。这是一位比较奇特的艺术家。他之前以一组古树的摄影照片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帕特里克将一颗颗自然的树拍成一个个远古童话。他也做一些装置,照样是远古童话的感觉。所谓远古童话,在我的理解中,接近一种人类幼年期的隐晦感知。似乎有一段文字提到过:帕特里克是一位研究潜隐世界深处之存在者的艺术家。

之前Les Nébuleuses展览海报.jpg

之前Les Nébuleuses展览海报

FRAC收藏了他的作品:Les Nébuleuses(星云)。与其说这是一件作品,不如说是一个场所。金属支架连成一个四方框,就像围栏一样。支架上依次摊开艺术家制作的图集,有头有尾,从自然的现象到动物之间的杂居,再到人类的皮肤,以及家庭历史照片,中间还穿插了一些他的装置作品。而中间围起来的场所,在展览期间,既可以用作舞厅,也可以用作餐厅,地板上有一个铺满了的太阳的彩绘图案。我留意到图集中出现一次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的名字,或许是艺术家对这位人类学家的致敬。

《星云:我的一切》曾经一次展览的现场(和FRAC的展览现场有些出入).jpg

《星云:我的一切》曾经一次展览的现场(和FRAC的展览现场有些出入)

帕特里克引起我的兴趣,自然有瓦尔堡(Aby Warburg)“记忆女神图集”以及列维-斯特劳斯

“视觉人类学”的联想在,但是艺术家分明地将自己同图像学和人类学区别开来。在他的图集中,图像与图像之间的关系,无法全然显明,亦非某种知识范式,而是有着艺术家自己的感知和思考。就像展览标题所说,这是“我的一切”,是一种自我、人类与世界彼此潜隐的幼年游戏。

图卢兹:南方,南方

离开马赛去往图卢兹的长途火车上,我对马赛的回忆被海鸟的叫声装满。中间收到吴亚楠君的短信,他已从巴黎抵达图卢兹,接下来将与我同行,真是感谢他。女诗人劳拉告诉我另一位诗歌行为艺术家、诗人在图卢兹时,我既感到惊喜又感到惊讶。这位诗人就是塞尔日·佩(Serge Pey)。七年前,我曾在成都跟他见过一次面,有过简短的交流。他当时的诗歌行为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对诗歌本身的理解。然而不巧的是,塞尔日这段时间正在希腊,我这次在图卢兹无论如何见不到他了,真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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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卢兹加龙河畔

如果说马赛是一座意大利城市,那么图卢兹就是一座西班牙城市。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 Luis Cernuda)曾在1928-1929年于图卢兹的大学担任6个月的西班牙语文学助教,并在图卢兹期间,开始创作其深受法国超现实主义影响的诗歌。在法国南方的夜晚,行走在图卢兹的巷道里,有一个瞬间,想起塞尔努达的几句诗,可惜记不真切。诗人是这样写的:“我不在乎自己在 / 几乎同时代的这些身体里寂寂无名,/ 他们活着的方式不像我这来自疯狂 / 土地的身体挣扎着变成翅膀,/ 想触及那堵时空之墙,/ 它隔开了我的年代与你在的未来。/ 我只愿自己的怀抱能拥住另一个亲切的臂膀,/ 愿另一双眼睛分享我的眼睛看着的一切。”(《致一位未来的诗人》,1941年,汪天艾译)

引力之诗与物体系

lieu-commun(共同现场),是图卢兹的一个独立艺术空间,不时会有艺术家驻留计划。空间创建人曼努埃勒是一个特别幽默的人。空间创建12年,所有资金主要来自个人、藏家和企业赞助,少部分来自机构。

空间创建者曼努埃勒正在导览最近三位驻地艺术家的联展:引力.jpg

空间创建者曼努埃勒正在导览最近三位驻地艺术家的联展:引力

艺术家尼古拉(Nicolas Daubanes),据曼努埃勒介绍说,曾经有一段监狱的经历。尼古拉这次的作品非常诗意,很好诠释了展览的主题。像三联画一样,艺术家制作了三个物体系场景:第一个场景是铁粉在墙面上呈现的古老监狱(十字型构造,中心是监管台)的造型;第二个场景是两根被糖液侵蚀的水泥柱;第三个场景是一把折断的监狱大门的钥匙陶模。通过三个物体系场景,艺术家绘制了一条潜隐的逃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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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吴亚楠、德籍女艺术家波琳一起晚餐

另一位艺术家波琳(Pauline Zenk),是德国人,她在很小的时候随父母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此前她参与了空间的驻留计划,之后就待在了图卢兹。波琳的绘画特别关注族群的集体记忆,包括难民、移民等。这次驻地联展上,她创作了一系列西班牙内战期间(1936-1939)流亡法国的难民肖像。模糊的肖像,被抹除的肖像,被打断的肖像……波琳从肖像入手,将难民、移民的幽灵记忆呈现出来:前方,异地,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危险和难以揣度的未来,而后方,母国,生存的残酷正像一个猛兽在日夜兼程的追赶着。我是谁,我们是谁,以及他们是谁,成为一种幽灵记忆的生命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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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琳的帆布油画

战斗电影人:居伊·夏布耶

去年10月,厦门大学的张艾弓和我参与编辑了一期中国美术学院《新美术》杂志。那一期的专题是法国战斗电影,其中就有居伊(Guy Chapouillié)的文章:《阶级斗争中的法国农民与“农民阵线”影片》(中文译者为吴亚楠、寿利雅夫妇,他们目前暂居巴黎,专攻艺术史相关的研究)。

居伊坐在自己的书房,正在翻看《新美术》杂志“战斗电影”专刊(2016年10月刊).jpg

居伊坐在自己的书房,正在翻看《新美术》杂志“战斗电影”专刊(2016年10月刊)

居伊曾任教梵森大学(巴黎第八大学)电影系,是“农民阵线”电影小组的组建人之一,后来他又依托图卢兹第二大学创建了“高级视听艺术学院”(ESAV),等于是ESAV的创始校长。

居伊和妻子多米尼克在自家的小院,桌上用白色塑料包起来的是多米尼克自家制作的鸭肝酱.jpg

居伊和妻子多米尼克在自家的小院,桌上用白色塑料包起来的是多米尼克自家制作的鸭肝酱

正像居伊在刊发于《新美术》的那篇文章中所写,在“五月风暴”包括之后10年的那个年代,“假如说一切皆不可能,一切也都可以成为可能,只要尝试去做就可以了”。引述电影手册评论人塞尔日·达奈的话说,那是一个狂乱离奇的年代,在中国无产阶级运动的影响下,“小红书”成了中国和法国工农阶层共同的标志,“就像一本教战手册,给法国运动分子们提供了一系列实操指导”。

多米尼克用“红酒炖牛肉”招待了我们,临走的时候她赠送了自家制作的鸭肝酱,图中的葡萄酒,来自“牛奶战争”中农民斗争代表的自酿,名字是布列塔尼的方言,意为:为了你.jpg

多米尼克用“红酒炖牛肉”招待了我们,临走的时候她赠送了自家制作的鸭肝酱,图中的葡萄酒,来自“牛奶战争”中农民斗争代表的自酿,名字是布列塔尼的方言,意为:为了你

1972年春天,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奶农为了追讨薪水,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斗争运动,在当时被称作“牛奶战争”,这就是居伊参与的“农民阵线”电影《牛奶战争》(La guerre du lait,1972,黑白,52分钟)的由来。摄制小组和奶农站在同一个阵线,一起罢工,一起战斗,一起讨论,奶农们把这部电影看作“我们的电影”。事后回想起来,居伊称,这种电影实践的方法,就是人民电影:来自人民,服务于人民。这之后,他们又拍摄了《薪水债》(Des dettes pour salaire,1973,彩色,26分钟)、《被滥用的复工》(La reprise abusive,1974,黑白,46分钟)等电影。

南方的视听艺术学院

图卢兹高级视听艺术学院,现在隶属于图卢兹第二大学,但在教学和工作上更多却是彼此独立的。本来和居伊约在学院见面,但是碰上春假以及学生游行,学院关门了。在午餐的间隙,居伊给学院现任校长让-路易(Jean-Louis Dufour)打了电话,于是我们得以参观了这所当年由战斗电影人创建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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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卢兹高级视听艺术学院的胶片剪辑室

让-路易也是一位战斗电影人。他拍摄制作了“100反抗者系列”,其中“100”,化用自当年中国流行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起初,我以为他所谓的100也是一个虚指,但他确认说,的确有100个。这其中就有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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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卢兹高级视听艺术学院现任校长:让-路易,图为学院的电影资料室

法国的战斗电影和中国关系很紧密,虽说这之中存有误读的成分,而且这些电影人并不是完全体会不到中国特殊时期过于浓重的政治意志,但置身那个年代,在“我们认为我们即将改变世界”的大浪潮下,他们还是选择和中国,和工农阶级站在一起。而特别值得一说的是,《牛奶战争》中的女性抗议活动代表,奶农玛丽-勒莫(Marie-René Morvan),因为去过一次中国,被当时的官方认作是“中国姑娘”(戈达尔有部同名电影,“中国姑娘”或由此而来)式的斗争者。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和中国撇清关系。

作者注:感谢Le Consortium当代艺术中心,以及法国驻沪总领馆文化处的费保罗先生和朱莉女士;本文首发PSA微信订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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