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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03犹太人的运动
云也退
怠于竞技是由于传统,一百来年前的犹太人就不好运动,因为他们一直以宗教立身,一整套虔敬上帝的仪式,诵祷跪拜,研经修身,阻止他们去像崇拜众神的希腊人那样去开发奥林匹克意义上的运动精神。上帝再虚幻也是真的,运动再真实也是假的。
盛夏的安息日,村里渺无人烟,寂寥一片。阿尔农拉上我去俱乐部里转一圈。“孩子们都在那里,”他说,“不过我们得一起去,否则你会迷路的。”
儿童教育是这里的人最引为骄傲的事。他们说,村里出来的孩子性格温和,善于合作,脑体发展均衡,分开时都是独立个体,聚起来立刻形成一支军队。他们在村里自办的幼教中心长大,保育员和老师基本都是村里的人,把农业社会的美德——朴素、耐心、热爱劳动与自然——都传承给了下一代。
远远的有个棕色房子在橄榄林中冒了头。该是到了,我听到了熟悉的动静:嗒,嗒,嗒,还有脆脆的吆喝声。一群孩子站在圆柱之间的门廊里,围着一张黑色的桌子,一只小白球在桌上飞来蹦去。人多眼杂,在我看清他们之前,两个瘦胳膊瘦腿的男孩子就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他们没理会阿尔农,只是朝着我比划着手势说:“哈啰,你,打球来吗?”
我冷静摊开两手:“可是我不会啊。”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无法滥竽充数的。他们顿时脸色大变。八九岁的犹太男孩通常会有一点攻击性,也很容易表露出折磨人的受挫感。现在,他们就处于后一种状态。
玛丽娜·克拉夫琴科
“Are you Chinese(你是中国人吗)?”其中一个孩子高声问道,他快要哭出来了。另一个孩子紧紧咬住了嘴唇,显然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Are you from China(你来自中国吗)?”
他们痛苦地跑了回去。“他们本想请你做教练的,大概。”阿尔农说。
在以色列,男人玩乒球比女人普及得多,女子乒球甚至没有建立职业赛制,不过,犹太民族自相矛盾的痼疾甚至波及了体育领域——迄今最有名的一位以色列乒球选手却是女人。玛丽娜·克拉夫琴科,一个乌克兰犹太人,1994 年到以色列参加乒球邀请赛时同一名教练一见钟情,两人结婚后她便入籍了,并荣幸地成为这个国家乒乓球打得最好的女人,拥有一个专业训练团队。
她在欧洲打出了不小的名气。2004 年的雅典奥运会,玛丽娜随以色列代表团出战女乒单打。第一轮,她打败了一名姓名和她差不多长的希腊选手,四局比赛比对方多拿一倍的分数;第二轮她制造了大新闻,把当时排名世界第六的罗马尼亚选手奥蒂丽娅拉下了马;可惜,一个名叫塔玛拉的克罗地亚女子以 4-0 让她止步第三轮。
“中国人的统治地位太强悍了,”她丈夫在赛前说,“不过,以我家玛丽娜的性格,一切都有可能。”
看上去不值一提,但雅典在以色列历史上算是一个亮点。那届奥运会,他们拿到了建国以来第一块、也是至今唯一一块奥运金牌,立功者是帆板运动员伽尔·弗里德曼。那年的庆功宴几乎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伽尔迅速成为全民偶像,他为了奥运推迟婚期,在夺金之后,他拿奖金在一个远离城市的集体农庄租了一套房子,用做自己的训练基地。
以色列人总是乐于崇拜这种质朴无华的英雄。不过,他们从没觉得一个伽尔·弗里德曼就能洗刷一片暗淡的奥运会战绩表了。中国人对举国体制、“金牌机器”的冷嘲热讽,他们真的无法理解,因为他们的奥运业绩,用一页 A4 纸就能打印出来。
“你们的孙太棒了。”刚到村里时,一个中年人见了我就称赞。他说的是孙杨,那阵子正赶上孙杨在伦敦奥运会上连连拿金。我见他拇指乱竖,便问:“你们的运动员都参加什么比赛?”
那人直摇头:“不不,我们不行。”
很少见到以色列的犹太人这么谦虚,之前他们面对任何问题都是一副“嗯,那又怎么样?”的态度。
“我们好像有个举重的还是摔跤的,”他说,“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没戏。”
这是真的:聪明的犹太人,做什么都成功的犹太人,在体育这一项上出了点状况。
竞技体育历来不在犹太人作息表里。怠于竞技是由于传统,一百来年前的犹太人就不好运动,因为他们一直以宗教立身,一整套虔敬上帝的仪式,诵祷跪拜,研经修身,阻止他们去像崇拜众神的希腊人那样去开发奥林匹克意义上的运动精神。上帝再虚幻也是真的,运动再真实也是假的。
希腊人有万神殿,犹太人只有一个神,他们的性格,从哪个角度看都与活泼好动不沾边。虽说,上帝无所不在,可这仅仅意味着犹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念想他,信靠他,不是说要追着这无所不在的上帝练脚力。在上千年的流亡中,犹太人一直研读《塔木德》,遵守它的教诲,这部智慧书说,他们应该比试的是虔敬上帝的功业,而不是把多余的能量消耗于毫无用处的竞速和竞力上面——尤其是速度,犹太人眼里从来没有“田径”二字。
然而,犹太人总有例外。他们强就强在“逼得出来”,只要生活能给予足够的压力。
丹尼尔·门多萨,一个伦敦犹太人,生长于一个贫困的宗教家庭,生活的重负挟着他一步步前行,到 1792 年,他成了英国重量级拳击冠军,之后连霸四年,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拳击手。门多萨创造了“犹太流”,也叫“科学拳击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在他之前,拳击还只是斗殴的一种。
都是生计所迫,但凡一个家庭日子能过下去,谁舍得自己的孩子去玩拳击这种暴力十足的运动?门多萨开创了犹太体育史上的一段黄金时代。他的侄孙后来移居美国,于 1857 年夺得了全美拳击赛的轻量级冠军。跟随门多萨家族,一大批犹太人投身这一行,有的去当拳手,更有一些人开始从事拳击经纪、赌博和娱乐性质的表演拳击。
门多萨不但赢了很多比赛,赢法还很犹太:他身小体轻,腾挪灵活,兜转几下便能把大个子对手撼得重心不稳。犹太人大受鼓舞:哇,这不正是当初圣王大卫战胜歌利亚的翻版吗?不拼气力,专斗智慧,扬长避短,攻其不备。所以,虽然门多萨打破了犹太人不从事竞技体育的惯例,族人对他的成就还是很信服的。
在英国和美国,犹太人在长达一个半世纪里都以擅长拳击闻名,拳击的豪蛮放纵,证明他们不是些逆来顺受的寄生者;更有甚者,就其内在感受而言,犹太人吃一点皮肉之苦,还会心生快慰,就仿佛自己和整个民族的苦难融为一体似的。除了拳击,摔跤也是犹太人的“传统强项”,那是公元前 4 世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东方,把巴勒斯坦地区并入希腊版图的时候,在当地生活的犹太人向希腊人学来的。古希腊摔跤的习俗是全裸,于是,犹太选手变得异常醒目:他们晃荡在外的阴茎上少了一圈包皮——行过割礼,至今,这都是犹太男人的标志。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打拳的美国犹太人越来越少,就是因为他们已在新大陆站稳了脚跟,可以安心于照看灵魂,再也不需要靠身体拼生路了。当犹太人的日子好过起来,竞技体育的位置重新尴尬了起来。于是,赛马和高尔夫球,这两种表演或休闲重于竞技的运动项目,吸收了大量犹太参与者。此外还有击剑。犹太人从无贵族的血脉,但他们一旦有了钱,也会与这些仰仗贵族传统的运动结下缘分。
丹尼尔·门多萨的传记
不过,以色列毕竟是一个从草根发展起来的国家,市民里通行的还是“艰苦奋斗”时代的运动。走进俱乐部,占核心位置的赛事还是乒乓球,多是男孩子们打球,女孩子或坐或站,在旁边观看,有时也挥拍上阵,抡上几下。
现在登场的是两个黑发浓密的男孩,他们都瘦,手脚伶俐,一看就是运动的好手。球桌不高,他们从不弓身,都直直地站在那里比试,小白球在他们之间叮叮当当地跳跃。我身边,一个成人捏着拍子,看样子随时打算上台。我注意起他们的手,那手背上汗毛汹涌,然而不长毛的地方都凸露着红红的节疤。干惯了农活了,我想。
“欧——哈——”孩子们嘹亮地吼着。一转眼,那个成人也登台了。
这国家的大众体育实在是发达,三四十岁的成人,与十几岁的少年一起比赛的并不稀罕。除了乒乓球,还有游泳和足球,这两大以色列人最爱的运动都视年龄为无物。谈到奥运会时,他们很是谦抑,但在说到自己的身体,以色列人永远憋不住赤裸裸的炫耀。
根据官方调查机构 2011 年公布的数据,82% 的以色列人在受访时宣称自己“很健康”。官媒罗列的世上最健康食品,都是自己国民常吃的:橄榄油、牛油果、羊奶、姜黄粉、葱蒜、柠檬叶……犹太人个头适中,四十岁以上身材完美的比比皆是,在风景平庸的海滩,许多人滚了一身脏脏的黄沙,霸占着几件简易的运动器械;日光浴场里,那些浑身肿大、晒得像根烤肠的老年人基本都是西方游客。
我和阿尔农坐了良久。在我们坐的地方,一圈木格子里放着一盘西洋双陆棋。阿尔农也不是擅长或爱好竞技的人。我问他:你会下那个棋吗?
“当然会,你不会吗?”
“教我吧。”
我们把木棋盘打开,搁上棋子,拈出骰子。通常情况下,用到骰子的棋类都很好学,也都上不了场面——我用了两分钟就学会了:黑白两方,谁先走到对方的大本营那边就算赢。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在热闹的球桌边上,安安静静地掷起骰子来。
痛苦的人很难有好的体魄,而快乐则同健康直接相关。犹太人呢,他们常常是既痛苦,又快乐,他们都知道乐极生悲的道理,也都懂得如何苦中作乐。像门多萨那样的拳击传奇,年深日久,不提也罢,今日的以色列犹太人——我指的是占犹太人口 80% 以上的世俗犹太人,例如村里那些——之所以如此在乎身体健康,一个深层的心理原因,就是想彻底摆脱关于昔日的痛苦记忆。毕竟,他们曾是弱者,是无家可归的人。
奥运会非但无法满足他们,还给犹太民族自大屠杀之后又添一道新伤,这就是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发生的事。巴勒斯坦“黑色九月”恐怖武装在 9 月 5 日凌晨闯入以色列代表团驻地,连开枪带劫持,联邦德国组织的营救行动失败,共有 11 名以色列运动员全部丧生——都是犹太人。
慕尼黑惨案,在以色列的奥运史上,可比伽尔·弗里德曼的帆板金牌有名太多。两大强项都损失惨重,十一位死者里,有三位三十岁上下的举重选手,两位摔跤手,一名摔跤裁判、一名摔跤教练、一名射击教练、一名击剑教练、一名田径教练和一名举重裁判。好几个年轻人五年前刚刚参加过“六日战争”,51 岁的举重裁判的经历最教人唏嘘:他是波兰犹太人,1943 年千钧一发之际从波兰逃到苏联,躲过了大屠杀,他的双亲和兄弟姐妹四人都死于集中营。他们的照片陈列在纪念馆里,时隔四十年,那些死时正值青春的人,看起来也都很大岁数了似的。
一群犹太人死了,另一个犹太人却成名了。就在那届奥运会上,马克·施皮茨,一个留小胡子的美国游泳健将,赢得盆满钵满。他是第一个在一届奥运会上夺取七枚金牌的选手,幸运的是,七块金牌全是在 9 月 5 日之前入袋的。1972 年 9 月 6 日是全体参奥人员的哀悼日,当时便有人提议取消所有比赛,但遭到大多数运动员、包括其他国家的犹太参赛者的反对:他们备战四年,只为这一刻,不想放弃扬名立万的机会。
这就是竞技体育,让以色列人甘苦尽尝,冷暖在心。这些年,以色列人把更多的报道用在了残奥会上,因为他们在那里的夺金机会更大些。这不是笑话,奥运会比拼国家实力,残奥会,看的更是个体,那些能坚持到最后的人。
乒乓球赛结束了,我看见有个孩子举着一个简易奖杯,在四五个同龄人的包围中蹦了几下。大家散去,没有掌声。
1972 年,慕尼黑奥运会仅仅开始一周,11 名以色列代表团成员遭恐怖分子劫持杀害,无一生还。这起事件就是“慕尼黑惨案”,也称“黑九月”事件。实施这起恐怖暗杀的是巴勒斯坦的“黑九月”组织,以色列为了报复,组织了代号为“上帝之怒”的暗杀行动。“黑九月”事件是现代奥运会历史上一个重大的、最惨痛的 事件,也是巴以冲突历史上一个引人注目的插曲。
我同阿尔农下了两盘棋,都输了。第二盘,他的全部棋子都集中到我的底线,我还有两个棋子没有杀出本方半场呢。我说:“不用下了,你赢了。”
“为什么不下完?”
他既不得意,也没有不满,只是默默地、执著地扔出了两粒骰子,拨动手指,把两个棋子放进终点的槽里。然后把骰子交到了我手里。
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在这个沙漠小村里劳动,认识了一大圈人,依然没能搞明白布局和方位。这里一两百号成人,八九十个孩子,共享一个俱乐部、一个人工湖、一个游泳池,还有一片半野生的足球场。这些地方在天黑之后我是根本找不到的,只能靠瞎蒙乱撞,在这个过程中感受以色列的犹太人对体育的感情。非工作时间段,不管多晚,湖里总是有人,水灵灵的欢喧声,让我想起波提切利和鲁本斯的画。
有一个夜里,我依约去找一位女孩的父亲聊天,七兜八转就到了足球场。
仿佛全村的男孩子都在这里。场地边就站了十几个。我逮住一个看起来比较成熟的:“你知道纳达家怎么走吗?”
那小子瞪圆了眼睛,拽着我胳膊:“Join us(加入我们)!”
呼啦一下围拢来三四个孩子。他们互相推搡着,大概在说“你别难为人家,他连乒乓球都不会。”然后,其中一个孩子整整衣服走出来,拉我到一边,告诉我“往那里一直走,你会看到很多房子……”
另一个孩子冲上来,把他拖回到场地里。下一轮攻防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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