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素描

A director makes only one movie in his life. Then he breaks it into pieces and makes it again.

出自法国导演让·雷诺（Jean Renoir）的名句，一个导演终其一生不过是拍一部电影。艺术上，我们称之为重复与变奏。搓圆揉扁，煎皮拆骨，都是相类物种，关注近似命题，通过有机形式，延伸不同思考。

那是“作者论”（Auteur Theory）研究的背后重要精神。活用这个角度看 K 的作品，甚堪玩味。K 的作品，无论是早年的纪录片与后来的剧情片，其题材形式乃至摄影构图，总是连系着不同的呼应。从早年的微观社会（关注点离不开最贴近群众的办公室、医院、工厂、车站、死亡注册署等），进一步揭穿荒谬处境，宏观世态，小市民早被阴暗的政治大环境湮没得面目模糊；又或是 K 对叙事 / 结构 / 形式的执着（通过对年份、日期、时间、数字、颜色等的形式采用），带出更深层次的省思 ；此外，微小生活如对一个茶杯与茶包、牛奶瓶、圆形框框、望远镜、手语或手部的特写，及至生命里的大命题──对“命运”、“机遇”、“因果”、“偶然”、“两难处境”等母题的再三探讨，K 当是“作者论”研究的最佳范本之一。

导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K）

以 K 的作品选一个作为“重复与变奏”的小型模板，我喜欢用《第九诫》（Decalogue 9/ Dekalog 9, 1988）。

性无能

K 的电影里，性的无能总延伸成为爱的无能。《第九诫》中的性无能丈夫罗曼，婚前恋栈情欲，生命跟盛年的他开了一个玩笑，从此跟妻子汉可隔了一道无形的墙，汉可一方面用力修补，一方面自解另边厢的情欲深渊。《白》的波兰男主人公卡罗尔也因为性无能，法国妻子多米尼卡立时对他唾弃。性象征着情感的角力，或身份权力的高低。

《白》

姊弟恋

汉可跟大学男生的外遇和《第六诫》（《爱情短片》）的托米克与玛格达不是颇相似吗？都是大姊姊与小弟弟的情感，只是角色情节互换，视点都不同了。大学男生并不讨人喜爱，他只是一个不解温柔的大块头，一脸张扬自负，跟没有读过大学羞涩的托米克明显不同。这里 K 为姊弟恋打开了不同的窗口，作不一样的检视。

爱与性

汉可与玛格达在两诫作品里的两句名言更是可堪对读。汉可对性无能的丈夫罗曼说 ：“爱不是每星期在床上一次五分钟的呻吟，爱不是建立在两腿中间。”玛格达对深情的托米克却轻蔑地抛出一句 ：“爱不过是一次泄欲。”

窃听

罗曼在电影里对妻子的窃听行为，后来在《红》的退休法官再度上演，只是，法官窃听的是一众邻居的电话。揭开中产生活的面纱，不过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适用于窃听者与被窃听者。放在早年 K 在纪录片或剧情片对政治监控的窃听，又是另一重意义。

偷窥

曼躲在衣柜，有意偷窥妻子跟大男孩偷情 ；托米克有心偷窥玛格达的生活，却无心目睹心仪女子跟别人做爱。在此以前，还有《无休无止》已逝世的律师安特克，以灵魂偷窥妻子乌舒拉日常生活，看她跟别人做爱。偷窥在这里，早已超出道德考虑。

自杀

寻死，是因为受不了生活，生命之路，走不下去。寻死是一种选择。《第九诫》有罗曼骑着单车寻死，《第六诫》（《爱情短片》）有托米克割脉寻死，《蓝》有朱莉服药寻死，《无休无止》有乌舒拉开煤气寻死。有人成功，有人不。

《蓝》

兴趣与野心

《第九诫》中年轻女病人拥有一把甜美嗓音，却因心脏病被母亲要求做手术，为人母者希望女儿从此成就歌唱事业，为人女儿者却一直抗拒。后来女病人的故事延伸成为《两生花》中两个擅长歌唱的女主角维洛妮卡，一个梦想当歌唱家，一个甘于当小学音乐教师 ；一个死在舞台（光辉骤然殒落），一个孤寂余生（心存缺失）。

预兆

汉可对罗曼的不快（确诊性无能）与寻死有两番预兆。情况就若《影迷》中的妻子突然从恶梦中醒来，感觉生活从此下滑。《机遇》中，发生在第三段的故事里，妻子对丈夫即将上机感觉不妥，看来，总是做妻子的尤其敏感。后来，就是《两生花》中的两位维洛妮卡了。

《两生花》

到垃圾车掉垃圾的婆婆

对比《两生花》及“蓝白红三部曲”，以《第九诫》出现的这位老婆婆跑得最快。

天使/神秘旁观者的两次出现

见证着单车上欲寻死的罗曼，天使 / 神秘旁观者也曾出现于其他七集《十诫》片集。

孩子的意义

你知道孩子的意义么？《第二诫》里早问了一遍（垂死的安卓耶逃过病魔，向医生提问）。《第九诫》里，同样的母题以另一种形式重复出现，罗曼与汉可一度貌合神离，进退失据，是寄养的孩子重新连系着夫妇间的情感。

Van den Budenmayer

荷兰古典音乐家梵·德·布登梅尔的名字首度在《第九诫》出现，后来还出现在《两生花》《蓝》及《红》。

心脏病

K 的电影人物不少死于心脏病。《第九诫》的剧本里，年轻女病人最终死于手术（电影并没有交代）。《两生花》中波兰女子维洛妮卡也因心脏病死于舞台。《无休无止》的安特克是心脏病发死于车上。戏如人生，最终，K 也是心脏病发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