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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8

我一直被称为 卢德分子

库尔特·冯内古特
“科幻”、“黑色幽默”是缠绕着冯内古特的字眼。当他封笔多年重出江湖时,带来的非虚构评论作品流露的是批判与忧患。他坦言自己是“卢德分子”。人们惯用“卢德分子”指称因工业革命备受失业困扰,却未意识到资本主义本质而拿机器解气的工人阶级,但在网络时代,“卢德主义”是否又具备了新的意义?

我一直被称为卢德分子(Luddite)。我欣然接受。

知道什么是卢德分子吗?就是仇视新奇发明的人。内德·卢德(Ned Ludd)是十九世纪初期的英国纺织工人,他砸毁了许多新奇的发明——那些快让他失业、快让他无法再用自己的特殊才能养家糊口的机器织布机。1813 年英国政府以所谓“捣毁机器”的重大罪行将十七个人判处绞刑。

如今,我们有了配备“海神”导弹(装有氢弹头)的核子潜艇这种新玩意儿。我们还有电脑这种新玩意儿,它欺骗你说,你已经不会改变了。比尔·盖茨说:“等着看你的电脑会变成怎样吧!”但你才是那个执行改变的人,而不是该死的电脑。你所能成为的那个你,是你生来要借由你所做的事情而成为的那个神奇的你。

进步已经彻底把我打败。我渐渐忘了两百年前的织布机对内德·卢德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东西。我指的是打字机,这东西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恰巧就是第一部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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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就不久以前,我常常打字。每打完二十页,我就会用铅笔做上标注,改改错字。然后我会打电话给卡萝·阿特金斯(Carol Atkins),她是个打字员。你能想象吗?她住在大老远的纽约州的胡士托(Woodstock),你知道的,1960 年代著名的性爱和吸毒事件就是从这里得名的(其实那件事是发生在附近的伯特尔镇(Bethel),那些说记得自己当时也在那里的人,其实都不在那里)。所以,我会给卡萝打个电话,说:“嗨,卡萝!你还好吗?你的背怎么样了?有抓到蓝知更鸟吗?”我们会扯东扯西聊个不停——我喜欢和人闲聊。

她和她先生一直想把蓝知更鸟引到家里做窝,如果你也曾试着要把蓝知更鸟引进家里的话,你就会知道要把鸟巢放到离地面三英尺高的地方,别超过,一般就是在房子周围的篱笆上。可究竟还有没有蓝知更鸟活着,我也不知道。他们总是没有好运气,我也是,我也在我的乡下房子试过。不管怎样,我们聊着聊着就离题了,最后我说:“嗨,你知道我有几页东西。你还打字吗?”当然,她还打字。而且我知道她一定会打得非常整齐,看起来就好像是电脑打出来的。于是我说:“我希望邮件可别寄丢了。”她说:“从来没有寄丢过任何东西。”我的经验确实如此。我从没丢过任何东西。所以,她现在也变成内德·卢德了。她的打字也没有价值了。

然后,我拿了我的纸稿和一个钢做的东西,叫回纹针的,把纸稿夹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页码编好,这是当然的。然后我走下楼,打我太太身边经过,准备出门。我太太是摄影记者吉儿·克瑞蒙兹女士(Jill Krementz),她那时可是十分高科技呢,现在当然更高了。她大声喊:“你去哪儿?”她小时候最喜欢读南茜·朱尔(Nancy Drew)推理系列,你知道,就是那个女孩神探。所以她总是忍不住问:“你去哪儿?”我说:“我去买个信封。”她就说:“真是的,你又不穷,为什么不一下子买一千个信封?这样他们就会把货送来,你就可以直接放进柜子里。”我说:“别说了。”

于是我走下台阶。这是介于纽约市第二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间的第四十八街。我走到街对面的报亭,那儿卖一些杂志、彩券和文具。我对他们的货品很了解,我只买一个信封,马尼拉纸的信封。好像制造这些信封的不管是什么人,都知道我用的是什么尺寸的纸张。我得排队,因为有人买彩券、糖果这类东西,我就跟他们聊起来。我说:“你们知道究竟谁中过这些彩券啊?”或者:“你的脚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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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终于轮到我了。开这个报亭的是个印度人。柜台后面那个女人的两只眼睛中间缀着一颗珠宝。跑这一趟不是很值得吗?我问她:“最近这里有没有卖出彩券大奖?”然后付了信封的钱。我把手稿放进去。这种信封上有两个小小的金属片可以穿过封口的小孔。没见过这种信封的人,我告诉你,有两种办法可以把马尼拉纸的信封封上。我两种都用。首先,我用口水舔一下上面的黏胶——这很有几分性感的味道。接着把细薄的金属片快速穿过小孔——我从来不知道别人管这个东西叫什么。然后把封口黏上。

接着我往第二大道与四十七街交叉处的邮政便利中心走去。这里离联合国很近,所以总有来自世界各地长得很有意思的人。我走到那儿,又开始排队。我偷偷爱慕着柜台后面那个女人。她不知道。我太太知道。我没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她那么漂亮。我能看到的只是她腰部以上的部分,因为她总是站在柜台后面。但是她每天都在腰部以上做些打扮,好让我们心情愉快。有时候她把头发全卷了,有时候又烫直了。有一天她擦了黑色的唇彩。她那样子真是大方、刺激,看到她,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无不为之一振。

我排队等着,我说:“嗨,你说的是哪种语言?是乌尔都语吗?”有时候可以聊得不错,有时候就不行。还有:“如果你不喜欢这里,为什么不回你那装阔的独裁小国去呢?”有一次我在这儿钱包被偷了,只得去和警察做笔录,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不管怎样,我终于排到最前头了。我没表现出爱慕她的样子。我装作一本正经。她可能也只是看到一个老头儿。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怦怦乱跳。我把信封交给她秤重量,因为我想贴上金额准确的邮票,让她检查通过。如果她说邮票数贴对了,并在信封上盖上邮戳,那就没问题了。他们不会再把信退给我。我买了正确金额的邮票,在信封上写了地址,寄给胡士托的卡萝。

然后我走出邮政中心,那儿有个邮筒。我把那些纸稿喂给那只硕大的蓝色青蛙。它会发出“呱”的一声。

接着我就回家。而我度过了一段该死的愉快时光。

电子社会什么也没建立。你最后什么也没得到。我们是会蹦会跳的动物。起床,出门,做点事情,多好啊!我们来这世上就是为了闲混打屁。别让别人叫你做别的事。

本文经河南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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