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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14请你种下 这本诗集
张阅
对六十年后的我们来说,“垮掉派”作家不会是文学史里牛逼闪闪的名字,而是有苦有乐的血肉之躯,布劳提根这样在酗酒和抑郁中挣扎的写作者就是当中典型。自身的个人体验是他诗作里的主题。
垮掉派重要推手,城市之光书店及出版社的创立者之一,编辑劳伦斯·弗林盖蒂如此形容布劳提根身上的那种天然孩子气:“比起人类,他跟美国的鳟鱼更搭调。”
说起理查德·加里·布劳提根(Richard Gary Brautigan)的诗,我自己先选译一首:
——献给杰夫·谢泼
没出版
没钱
没星
没操
几天前有个朋友来过这屋
还读了我的一首诗。
他今天又回来要求再读一遍
那同一首诗。读完之后,
他说,“它让我
想写诗。”
For Jeff Sheppard
No publication
No money
No star
No fuck
A friend came over to the house
a few days ago and read one of my poems.
He came back today and asked to read the
same poem over again. After he finished
reading it, he said, “It makes me want
to write poetry.”
非常中肯!看了他的诗,你会觉得“我也能写啊”。近期,国内出版了一册《请你种下这本诗集》,当年布劳提根自己免费发放诗集的行为看来也无意中启发了高科技时代背景下的现代出版人,这八包印着分行字句、装有花果种子的纸袋,让不少恋物癖读者重新对他的诗歌提起了兴趣。罂粟科的加利福利亚原生花跟胡萝卜、生菜地位完全相同,仿佛混在一群白色小狗中的个头一样大的波斯猫。在布劳提根与自然合一的大脑里,这些大概都是他的宠物,像鳟鱼一样。
《请你种下这本诗集》书页
1968 年,当垮掉派(Beat Generation)文学运动都已安然度过全盛时期,艾伦·金斯伯格早已用《嚎叫》扣响口语化诗歌新语言的大门,加里·斯奈德也在十几年前就潜心投入创作禅宗影响下的另类诗歌,而从 12 岁开始写诗、又跑去诗歌重镇旧金山居住的布劳提根,他的文学世界难道真是只是上街随便发发免费诗集的样子?
布劳提根的诗集和小说常挂着奇怪到让你被迫记住的名字,比如最出名的那本收进大量早期免费诗的集子,叫《避孕药与春山矿难》,这些名字常被拿去当乐队名,唱片名,书名,电视名……比如《爱魅机所看守的全部》。不过,如果你不是段子手想寻找灵感,或者想找写诗的自信,我建议你还可以把对布劳提根的理解,同时移放在他的小说上。历史也告诉我们,他坎坷的文学发表之路,正是靠第二本出版小说《在美国钓鳟鱼》(虽然比第一本《从大苏尔来的同盟将军》写得早)打通的。
《避孕药与春山矿难》
他的小说语言,像他的诗歌一样平白直叙,但加上丰富的想象力和幽默感,句子就有种蕴含奇思妙想的流畅感。他的作品也像垮掉派小说代表人物杰克·凯鲁亚克和威廉·巴勒斯一样,混淆个人经历与虚构故事,在文字间透露他的生命细节,以及他所熟悉的那种生活方式。他喜欢在书籍封面放上不同女人的照片,有些据说是朋友,有些是他短暂的爱人,有时候他与女人的合影,它们都像为书中故事配上的真实插图。有些版本的《在路上》封面,是凯鲁亚克与他缪斯尼尔·卡萨迪的合影,效果相同。
《在美国钓鳟鱼》没有清晰的故事线,穿插不少有趣事件,大致讲述了布劳提根在美国西北海岸的童年生活,他成年后在旧金山的日子,还有他与他写这本书时的妻子及初生女儿在 1961 年时的一次爱达荷夏日野营,很多内容就是在这次旅行中完成的。钓鳟鱼既是实践活动,又是一种象征。
《在美国钓鳟鱼》
1967 年出版的这本书为他带来国际声名,次年发行的小说《在西瓜糖中》也颇受欢迎。尽管笔耕不辍,他 70年代末到 80 年代初人气下滑得厉害,但欧洲人一直爱他,他常去的日本也待他不薄。他最红的时候红到什么程度呢?Beatles 做过一家短命的唱片厂牌 Zapple,布劳提根在 1968 年底到 1969 年初为 Zapple 录了一张有声读物唱片,还来不及发行这厂子就垮了,1970 年他在别家发行了这张《倾听理查德布劳提根》。
布劳提根
《在西瓜糖中》集中绽放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这个后世界末日时代,人们生活在一个叫“我死”(iDEATH)的地方,这里许多东西都是西瓜糖制造的,燃料是鳟鱼油,每一天,都有不同颜色的太阳,制造出不同颜色的西瓜糖……一个叫“沸腾”(inBOIL)的叛逆者及其追随者,回到已遭毁灭的旧世界“遗忘之作”(Forgotten Works)生活……当手持鲜花的“沸腾”返回“我死”的那一刻,故事到了可能发生暴力屠杀的高潮……布劳提根这部充满谜语的故事,会让人想起巴勒斯在《裸体午餐》里构建的异想世界,不得不承认,嗑药与酗酒,多少激活了垮掉派作家们头脑里的世界,同时也毁了他们和他们身边的人,残酷事件,始终萦绕着他们的作品,仿佛马桶里会突然伸出的手臂。
比如,凯鲁亚克、巴勒斯、金斯伯格的好朋友卢西安·卡尔,杀了同性恋爱人,此事件直接改变了大家的生命,并被记入凯鲁亚克跟巴勒斯合写的《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比如,巴勒斯在醉酒后的游戏之间,不小心枪杀了自己的妻子,此事件以各种形态,化入他的作品。比如,被卡鲁亚克以《在路上》捧成美国偶像的卡萨迪,尴尬度过了他困窘而短暂的一生。70 年代,加里·斯奈德在采访中坦言,卡鲁亚克自己也是个受害者,但人们从未听说过的受害者更多,斯奈德认为自己在 60年代和金斯伯格曾公开推荐人们使用迷幻药,回想起来,他明白自己对受害者们负有责任。
1965年,垮掉派作家们在城市之光书店的最后一次聚会
布劳提根的私人残酷事件发生得更早,终生难忘,化进了他最后的小说《这样,风就不会把一切都吹散》。他的书写回到他在俄勒冈州度过的贫困而动荡的童年及青少年时期,那个买了子弹的少年,如何不慎枪杀了朋友。布劳提根生命里的真实事件,是他打野鸭时误伤了一名朋友,但邻里确实有孩子在这类打猎活动中丧生。布劳提根所追溯的也不只是残酷青春,还有那个充满各色怪人的生活环境。他自己在别人眼里也终归是个天真的怪人。
垮掉派重要推手,城市之光书店及出版社的创立者之一,编辑劳伦斯·弗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就形容布劳提根身上有种自然而然的孩子气,“比起人类,他跟美国的鳟鱼更搭调。”孩子气,是双刃剑,成就你的写作,也让你的生活不安。布劳提根坎坷一生,并不幸福,1984 年 49 岁的他,在孤独生活多时的大宅子里,开枪自杀,死后一个月,才被人发现尸体。
虽说布劳提根的成名期,与反主流文化 (counterculture) 热潮同步,但他的精神或许离垮掉派更近。反主流文化那些嬉皮,最纠结的是如何逃避越战以及终结越战这个问题,而垮掉派并不关心外部世界,上路是为了更广阔更彻底的人生体验和自我实现。读一读《在路上》的英文原版甚至原稿版,才能体会那种个体生机勃发的状态,更不用说巴勒斯沉溺于毒品的时候每天只关心几点可以开始打针,并坦白地写进书。嬉皮们有各种爱与和平的酷姿态,而垮掉派的酷是因为无所谓,只有体验和写作是严肃的。摇滚和电影的直观再现,让六十年后的我们,不会将垮掉派视为文学史教科书里几个牛逼闪闪的名字,而是有苦有乐的血肉之躯,他们可能是布劳提根这样在酗酒和抑郁中挣扎的写作者,也可能是淹没于历史的无名者。
飞行后,别忘了写飞行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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