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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25

诗人负责发梦

赵斌
现代诗人的职责在于做梦——也是精神分裂。诗歌是一场精神分裂的游戏,将毫不相关的意象、图画和现实联系起来。 在作者眼里,毕赣,就是在电影和诗歌中把太阳和卡车连接起来的精神病人。

毕赣、诗歌和五个相关论题

一、重逢

中国古诗是绘画的世界,素有诗画同源的说法。

语言艺术类比视觉艺术,乍听起来有些不知所云。实际上,在古人看来,好诗一定描述画面,而且是余兴未尽、余情未了的画面。这种视觉化的诉说,在诗歌中重新发明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的新世界。新世界的所有素材,都是现实。

西方人的诗,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语言的艺术,或者是一种修辞的技艺,擅长使用离奇的修辞制造语言的陌生感,所以雨果那种“披着白色的亚麻衬衫和诚实”的诗句,在断句法而不是画面中,使色彩和人品关联起来,颇有韵味。

西方现代诗重塑了这个传统,在陌生化的语言背后,现代诗人不断重建词语和物象的关系,每首费解的诗歌,都是语言通向陌生世界的全新路径。更加极端的,干脆白描出一幅带有些许余韵的画面,有时是静物,有时是流动的物象,就像惠特曼的《过布鲁克林渡口》,用文字勾画了一副躁动的都市图景,对今天穿梭在楼宇间的我们而言,熟悉万分,但陌生的是,这个图景来自于上帝的观察,在熟悉的人群中透视这我们的过去和未来,这就是智慧之眼对命运的观望。所以,在20世纪,诗画再次合体,文字和视觉在此处重逢。

二、读诗/不读诗

今天的人们为何不读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问另一个问题,古人读诗吗?我们没有理由揣测,在文字启蒙都成问题的古代,诗歌会像卡拉OK一样成为全民的艺术。

要知道,诗歌是所有艺术中级数最高的那个门类。现实世界、图像、语言和意义表达,所有思想中最幽深的东西都在诗中纠缠。诗歌真的太难了。读不懂,才是人们不读诗的真正因由。难以启齿。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时代使人浮躁,使人沉溺在浅薄的感官世界。此说法并不客观。准确地说,物质生活和视觉化的世界都让我们活在了自身的对面,而唯独我们自身消失了。这是“看“的悲剧:在我们目光的尽头,现实越是坚不可摧,目光的这一端,我们自己越消失不见。好莱坞大片都在强调着外部现实的真实;虚拟现实技术则让我们的眼和手深向更远的现实;伴随着买买买的吆喝声,全球资本主义在吃穿用方面武装着每一个人,使我们热量过剩,衣着光鲜。这些,都使得我们的外部世界越发丰满,而头颅,眼睛所镶嵌的地方则日渐贫瘠。

三、危险而美妙的精神分裂

诗歌是精神分裂的症状。

每一首好诗,读起来都应该有想象中的世界被撕裂的感觉,新奇、震惊、惶恐、激动。诗人都是神经兮兮的,这是他们的责任和禀赋。如果像犯人一样陈述一个故事,或者像学者一样描述一个情境,诗歌就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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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语言的陈酿,语言又是现实的木偶,每个被萃取的词语背后都拴着一个现实的物象,每个物象背后都有它们置身其中的语境舞台。莫名其妙的词语并置搭配,在混乱之余,造就了物象的撞击,造就了不同语境的叠合。撞击和叠合又一定是反常规的,它超出我们的日常语言,给我们带了新感、新知和新悟,使我们在猜谜之后豁然开朗。赫塔·米勒的诗道出了写诗的秘密:“理发师丈量头发,头发丈量生活。所有的小事,把毫无相关的一切联系起来。要了解真相,就要从混迹于和我们无关的所有词语中找到那些和我们相关的。”

精神分裂,除了撕裂感,还有别的症状。在诗中,叙述者绝不是一个正常人。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一个显著的区别是自己的身份是否固定。每个正常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身份位置,而精神分裂症患者无法固定自我,身份位置是不稳定的,变来变去。

这让我想起了哲学家齐泽克的一个笑话:一男子总认为自是一粒米,最后被送了精神病院,经过悉心治疗,他终于学会了从人的角度看世界,认定自己是人而不是米。出院时,恰巧碰到一只鸡站在门口,结果他旧病复发,退缩回去。医生鼓励道,你是人,不是米。他却哆哆嗦嗦地反问,我知道我不是米,可它知道吗?

我倒觉得“一粒米”是个哲学家,有着诗人的潜质,至少不是一个缺少想象力的普通人。他与众生最大的区别就是不会固定地从人的视角看世界,其身份位置是变化的,奇葩般地躲在鸡的角度想问题。

诗人拥有类似的禀赋。当他们奇思妙想地换一个视角看世界时,挣脱了“我执”。于是,一个奇异而陌生的新世界出现了。其实,这也不为诗人所独有,很多视觉艺术家也用变化的视角创造崭新的世界:纽约的一个铲屎官奇思妙想地把自动相机挂在喵星人的脖子上,定时拍照,结果猫咪记录了自己的世界,追逐耗子,躲避车轮,与狗一起翻墙头,抢食物。一个人类从未见过的世界被表现地鲜活生动。其实这还是诗画合体的奥秘。

重要的不是语言,是眼中的物;当然,重要的还有物背后那些闪光的意象。

意象这个词很难翻译成旁的语言,因为它太复杂。意象实际上是图像加想象,是知觉和幻觉的合体。图像不难懂,山、水、人,景色不一而足,都是图像,都是知觉,也就是我们看见的世界。知觉是通过眼耳鼻舌身这五种感官向外感知世界,未来的虚拟技术可以穷尽这几种感知。但是,最高级的艺术在于强调第六觉——意。幻觉就是一种“意”觉,不需要眼睛的感知,它靠的是想象,运行在智慧之中。冯唐所谓“大酒之后,看到女人而不是看到花朵,看到月亮而不是看到灯泡”,说就是这种酩酊状态下的诗意和幻觉——花和灯泡,这些看得见的“知觉”所及,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幻觉——浪漫(女人)和乡愁(月亮)的意象。所以,凡人眼中只有像,哲人眼中只有意,而诗人则可以把我们从像的世界带到意的世界——一段奇妙而智慧的精神旅程。

四、毕赣:诗画合体

毕赣很多诗都拥有不错的品相。玩笑地说,毕赣应该是导演中诗写的最好的,诗人中电影拍的最好的。所以,在他的电影中,你可以看见诗歌,在他的诗歌中,可以读出图像。两种媒介所共有的东西,就是密集而浓郁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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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音乐就退化了耳朵
没有戒律就灭掉烛火
你摄取我的灵魂
没有剃刀就封锁语言
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

前两句错落的对比,读起来像是王菲的《笑忘书》。不同的是,林夕在歌词中关心世俗之情,而毕赣的诗句,如果你注意到烛火、剃刀、语言、心脏的话,显然多了几分心学和禅意的味道。

今天的太阳
像瘫痪的卡车
沉重的运走整个下午
白醋 春梦 野柚子
把回忆揣进手掌的血管里
手电的光透过掌背
仿佛看见跌入云端的海豚

太阳和卡车,真的只有精神病人才能将其联系在一起。但诗人的智慧在于瞬间让你发现了两个事物的共性——沉重,慵懒,笨拙。在浑浑噩噩中,整个下午的时光如此漫长。也只有在这种慵懒如梦的状态里,才能把白醋、春梦、野柚子关联在一起,如意识流,如在睡梦中的幻觉图景。所有一切,指向的是柏格森式的时间绵延。

“手电的光透过掌背,仿佛看见跌入云端的海豚”,毕赣把这句精华挪进了自己的电影中。当主人公试着用手电照射手掌时,一种非常私密的感受瞬间迸发。你看,暗室中,如此日常的小动作,却让意念瞬间穿越云端,看见海豚,即刻感受无尽的自由和升腾。这正是高妙的诗歌运思。当然,或海阔天空或幽闭神秘,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掌纹,这又是绕回来的哲思。

冬天是十一月 十二月
一月 二月 三月 四月
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十一月到四月,废话般的呢喃,正是用最直观的方式再现了一个人百无聊赖数日子的画面。当后面写入“重逢”时,百无聊奈瞬间变成了相思的煎熬。“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这恐怕是只有熟悉摄影的人才能造出的比喻。在暗房里,魔法般的曝光和显影,使照片充满了生命的灵韵和庄重的质感,而这种感受,也正是重逢时才有的。重逢与暗室,两个词语的并置,召唤出了那些拥有失散和重逢体验的读者“心底的感动”。感动,总是复杂而难以言说的。但如果你见过暗房里的故事,定会瞬间被这个比喻的力量击中,言说变得多余。

为了寻找你
我搬进鸟的眼睛
经常盯着路过的风

这种语言,似乎属于毕赣的独门秘籍。当然,这里首先裹着一个比喻:那个呕心沥血的追寻者,像极了孤独翱翔的鸟。这种把自己塞进鸟的眼睛里的思维,恰是精神分裂症的典型的特征,其实也是整个现代诗歌的专利。齐泽克笑话里的那位“一粒米”,也患有类似“身份位置转换”的毛病,可惜他身处精神病院而不是诗坛。

毕赣当然是个正常人,但贸然推测,他至少应该是个爱做梦的人。我说的是梦的本意(睡梦),而非引申义(梦想)。多梦症是现代主义艺术家的通病,这种病造就了异于常人的天赋。常人醒着从不做梦,而诗人则可以把那种凌乱的梦延伸到白天,继续下去。想当年,初出茅庐的达利求见弗洛伊德,屡次被拒。弗洛伊德的说辞是,你是个正常人。言外之意,你并没有才华,你是在靠理性的模板而不是无意识的灵感进行创作。所以,精神分裂症是对一个现代艺术家绝对的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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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路边野餐:现实与梦

2015年4月19日,看完《路边野餐》在电影学院的首映,我对这个生于1989年6月4日的艺术家充满了两个担忧。一个担忧,是怕这种精神分裂的症状逐渐消失,梦不再是他才华的源泉。另一个担忧,是那些可能悄然扼杀他的评论与误读。关于毕赣的诗和影像,那些所谓现代化、所谓乡土、所谓文化地理学等看似颇有文化的读解,统统不在弦上。如今,学究式批评似乎已经成了流行的东西,很可能会掩盖并磨平他作品中最闪光的精神内核,进而把诗和影像降格为一种有关现实的艺术关照。类似误读,在有关贾樟柯的所谓“现实主义”评论中已经出现。艺术总归要回应现实,这听起来好有道理。但是,现代诗人的职责在于做梦。

不要忘记,现实在梦中只是图像,只是最终幻觉的来源和素材。而梦才是永恒的真实。

那些认为诗歌总是要围绕现实打转的庸俗现实主义者,应该记住巴迪欧的警告,艺术如果总是关切或赞美这个坚硬的现实世界,那将是一种危险的浪漫主义;现代艺术家的关键命题,是要努力避免成为平庸的浪漫主义者,进而去发明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

(作者,赵斌,电影学博士,北京电影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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